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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冷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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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从马车上下来,上前几步先扶起了要跪的辅国公,而后笑道:
“都起来吧。”
嗓音柔和清亮,像个少年。伏在地上的官员却大气也不敢出。先帝登基不久便暴毙,其六弟,长安帝霍云平初登基时,就几乎血洗了半个朝堂,拔掉了反对他的大半势力。在位三年更是手段凌厉狠辣,城府比海深。没人把他当个少年郎,哪怕他去年才及冠。
大太监福海喊了“平身”,众人有些惶然地站起。辅国公面色如常,笑道:“陛下亲至,可是天大的荣宠,臣深感惶恐啊。”
“本应早些来的,还能赶上见礼。”陛下着玄色常服,手中把玩着一块夔龙纹的玉玦,眉目翩翩,年纪轻轻却积威深重,偏言谈间像个谦逊的后生,他看了眼钟渐,笑道,“只是宫中养的白玉梨花自栽下起头一年开花,朕得守着,摘了第一茬送去给老师泡茶喝。耽搁了些时间,国公莫怪。”
“陛下言重。陛下能来,便是天大的福气了。”辅国公俯身,“臣斗胆,请陛下入席。”
府上华灯依次亮起,正式开了宴。
陛下来这一趟,引发不少私下的讨论,多是赞叹肖慕两家皇恩深重,也有人轻声道:“再深也深不过钟相去,你听今天陛下所言,泡茶用的花都要陛下亲自摘,真是……”
“陛下待钟相向来如此,且不说钟相帝师之尊,当年钟家落得那样……陛下如此,怕也有安抚世家之意。”
江湖人这边少些忌讳,有人道:“那穿青衣的便是钟相么?我游历时听百姓多称赞他,都说他是当朝脊梁,没想到这样年轻。”
“长得也好。”有人附和道,“——‘才色双殊,钟郎十五’,坊间传言倒是名副其实了一回。”
坊间传言里的钟相此刻正在席间,他坐在帝王右手边第一位,席间除了陛下与他,也就辅国公慕桥,国公夫人,慕清寂。
按理说慕沉也该在座,陛下把人赶回去了,原话是“陪客或者陪夫人,大喜的日子陪朕作甚?”
故而此刻席上就五人,精致的菜品一道接着一道,份量不多,但十足用心。钟渐这样慢慢吃下去,竟比平日多吃了大半碗饭。陛下一直往他那边看,开口道:“看起来这菜肴十分合老师口味。”
“往日朕总要想尽办法,才能让老师多吃一些。”霍云平一手支颐,笑眯眯道。
钟渐抬眼看他,温和又平淡:“让陛下这样担心,倒是臣的过错了。”
“老师怎么会有错?”霍云平偏头望着他,脸上笑意更盛,“是朕心甘情愿。”
辅国公慕桥突然道:“陛下关怀臣子,是臣等之幸。”
“……国公爷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陛下像是随口一说,“不负当年盛名。”
福海微微握紧了手中拂尘。
“陛下莫要打趣臣了。”慕桥面色如常,“臣少时招猫逗狗全锦都出了名,家父都嫌臣话多,哪里来的‘盛名’?”
陛下哈哈一笑,又转向慕清寂:“这就是国公爷家那位名动天下的二公子么?”
他夸赞道:“萧萧肃肃如松下风,你的风姿与义举都传到宫墙内了。”
慕清寂端着酒杯:“啊……谢陛下,不瞒陛下,草民一直以为自己只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名声。”
慕桥瞪他:“陛下面前胡说些什么?成何体统!”
“无妨。”霍云平拿着巾帕微微拭了拭嘴角,“风月只是戏言,十之有□□是不真的。朕记得老师当年,每逢出门,便是‘掷果盈车’的盛况。”
“说起来,”他倏然笑了,“朕还以为很难再碰到第二个,如老师当年一般的人物了。”
慕清寂道:“丞相举世无双的风采,草民怎敢与丞相相比?”
“朕说的是以前。”霍云平微微眯了眼,“那股子劲儿,倒是神似。”
“老师说呢?”
钟渐安安静静坐在位上,青衣曳地,眉目柔和素淡,闻言瞥过一眼,那一眼不温不火,像透过隔世的烟火与时光看了过来,那么温和缥缈:“……是么?”
慕清寂却觉得那一眼很沉。
吃过席,训练有素的仆人上来撤走菜肴,换上饭后解腻的茶点。陛下垂首品了两口,叩了叩杯盏:“……这是江南来的新茶?”
“江南……江南,”他沉吟半晌,不经意道,“江南最近的事情,国公可知晓?”
辅国公道:“可是扬州刺史的事情?不瞒陛下,锦都内最近传的都是这些,臣确有耳闻。”
“江南富庶,大景一半以上的粮食物产皆出自江南,扬州更是重中之重。”霍云平看着他,“眼下江南汛期将至,国公以为,谁能接任卢白,掌牧扬州?”
“这……”辅国公皱眉苦思一番,“臣不知朝中事已久,许多人都不认得,这实在说不出来。全凭陛下决断。”
霍云平道:“日前慕沉递了折子,想外调到地方去?不是才新婚,怎么想着要出去?”
辅国公心内一凛。
“是臣的意思。”他行了个礼,“空羽身为臣长子,自入仕以来没受过什么挫,忝列于天子门生。臣早就想让他去地方磨砺磨砺,吃吃苦。之前不提,是他未成家,他母亲舍不得,如今既然成亲,我们便不能不忍心了。”
“慕沉如今在礼部做侍郎,年纪虽轻能力却有目共睹。”陛下道,“若是真的外调,虽说品级没什么变化,但人人都知道,地方到底不及朝廷,辅国公忍心么?”
“为陛下做事,忠君之心不改,在哪里都一样。”辅国公垂首,“臣食君之禄,没什么建树,已是万分惭愧,哪里有忍心不忍心之说。”
“辅国公言重。”陛下伸手虚扶一下,请他不必多礼,另一手搁下茶盏,“正巧扬州空出了刺史一职,不如让慕沉去扬州,也算帮朕探查一二。”
福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辅国公。
陛下转头去问钟相:“老师觉着呢?”
钟渐眉目间似有些倦怠,闻言轻声道:“臣觉得不太可。”
他少有这样直接否定的时候,一时间场上人都看向他。陛下被驳了也不恼,笑微微道:“老师请讲。”
“江南当下最重要的,便是水患一事。今年雨水似乎又比往年多,汛期不久便到。”钟渐掩袖微微咳嗽了两声,“这个时候调任一个从未出过锦都的官员去江南做刺史……陛下今日喝得是茶么?”
他说的实在不客气,就差直说陛下说的是醉话,就连辅国公都没想到他能这样和陛下呛声,偏生这人还一脸温和纯良,轻描淡写的模样。
他正想说几句转圜一下场面,没想到钟渐又转向他,温和道:“我觉得慕侍郎不大合适,不知道国公怎么想?”
很有仗着官位欺压人那味儿,倘若有旁人看到,钟相与慕家关系冷淡一事便落得更实了——冷淡尚且留三分颜面,钟相当着人父母面说儿子不行,简直是当面打脸。
辅国公抬头匆匆与钟相对视一眼,拿捏着情绪道:“……空羽确实不擅水利,丞相言之有理。”
气势明显矮了一头。
气氛一时冷凝下来,国公与国公夫人都不再说话,国公夫人垂着头,似乎脸色不太好看。钟渐此刻起身道:“陛下,臣在室内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霍云平心知惹了他生气,赶忙道:“福海,你陪着老师……”
“不必。”钟渐行了一礼,“臣很快就回。”
钟渐自己出了门,慕府的管家候在外头:“丞相想往何处去?老奴给您带路。”
钟渐出来是因为宴上的气氛被他几句话搞塌了,他留时间给人缓缓,自己实际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不远处灯火通明一片喧闹,他站着看了一会儿,道:“有些闷,哪里人少就去哪里吧。”
管家提着灯走在前头,两人渐渐将那鼎沸的人声与灯火落在了后面。只听管家笑道:“钟少爷心情不好?”
钟渐一怔。
“您心情不好时,便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廊下的灯笼投下暖色的光晕,管家道“如意湖中的八角亭,您小时候最爱躲在那里。夫人与老爷一直给您留着,前年如意湖翻修,还重新整饬了一番。”
他停在拐角:“往前便是了,钟少爷,还要老奴陪着么?”
钟渐沉默半晌,接过他手中灯笼:“不必了,谢谢慕伯。”
“您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慕伯笑着说,“只是长得更俊了。”
管家没再跟着,钟渐独自提着灯走在临水的回廊下,青衣在夜风中微微漾开,翩翩然然的,像山间一抹微云。他眼底映着灯火与摇曳的月色,微光潋滟。
途径一道月亮门,门内修竹茂密,虫声微弱。钟渐将将要路过时,一只手猝然伸出,一把握住他手腕,猝不及防将人拉进了竹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