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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眼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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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云平垂下眼,轻声说:“……学生知道了,老师,对不起。”
他的老师,好像从来不会真正和他生气。
陛下凑过去,认真地看着钟渐,很小声道:“扬州一事的折子,我看过了。老师在扬州布了局,其间种种必然比我还清楚。我从来相信老师的,所以我不会问老师折子里为什么对卢白的账本含糊其词。”
“老师不会害我的,对不对?”
钟渐与他对视:“……卢白另有一本账本,但牵扯过于繁多隐秘,稍有不慎,对方便会断尾求生。微臣无法,便只能私下命人悄悄地查,争取拿到完整的链条与证据,一击毙命。”
“我交付任务的人,不会受任何干扰,哪怕是你我。”钟渐微微笑了,“臣也不会偏袒,此事后果,臣一力担着。”
霍云平轻轻抱住他,在他颈边蹭了蹭。
钟渐静默半晌,抬起一只手摸摸他的头发:“陛下有什么疑虑,都可以询问臣。陛下是君,也是臣唯一的学生。”
霍云平被这句“唯一”开心到了,他附在钟渐耳边,着迷似的盯着那发丝掩映下雪白的耳垂,轻声道:“老师,你我是这世上,彼此联系最紧密的人,对不对?”
钟渐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空茫寥落,他好像成了雪色的山海中无所依凭的孤鸟。他勾起唇角,嗓音含笑,神色却无悲无喜。
“对。”
马车辘辘行到了钟府,钟渐有些恹恹地垂着眼,让人扶着下了车,回头道:“……说起来,陛下之前没说今日要来慕府,怎么又改主意了?”
霍云平也要下来,被钟渐制止了,此刻掀开车窗帘子看他,目光专注:“燕明宫中白玉梨花开了第一茬,我给老师摘了花瓣,那时突然很想见老师。”
他将怀中一个白缎的锦囊递了过去:“夜深,老师早歇吧。”
钟渐伸手轻轻捏了捏,猜是那摘下来给他泡茶的白玉梨花。
他目送着那一队长队走远,青色大袖在夜风中翻飞。钟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穿红衣的女孩走了出来,钟府管家在旁为她提着灯。
“哥哥。”女孩容颜与钟渐有几分神似,是极温婉清冷的长相,偏衣裳烈烈如火。两种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杂糅,露出一种极引人的矛盾感,像冰雪里开出的一朵红莲。
“回去吧。”钟渐往府内走,“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看了会儿账本,反而不困了。”钟泠跟在他身后,府门在几人后面关上,“哥哥今日去赴宴,桥伯伯和伯母身体如何?”
“看起来还是不错的。”钟渐想了想,从袖中掏出慕清寂送给他的木盒子,转手递给钟泠,“你伯母送给你的,慕喧专门去江南买了来。”
钟泠打开看了一眼,轻轻合上:“……太贵重了。”
管家在一旁道:“钟慕两家多年世交,早已胜过普通情谊。长辈心意……推辞反而不妥当。”
“钟叔说的在理。”钟渐笑道,“我送阿泠回房就好,钟叔也回去休息吧。”
管家称是,将手中灯递过去,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兄妹两个走过临水的回廊,一路闲聊了几句。钟渐道:“我在扬州遇到一个很令人敬佩的姑娘,名叫张容,我将出云玉牌给她了。”
“那我写信给扬州,让他们多关照一二。”钟泠好奇道,“是个怎样的人?”
“嗯……”钟渐想了一下,“出淤泥而不染,坚忍纯良的一个姑娘。”
“哥哥觉得好,那必然不差。”钟泠眉眼弯弯,“扬州事哥哥都处理好了么?”
“差不多了。”钟渐偏头看她,“幸好阿泠机敏,发现江南香料有问题,不然摄魂草一事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天日。”
“我们做香料的,这种本事怎么能少?”钟泠红袖掩唇,眉眼都生光。
兄妹两个相视一笑。
***
“原来那就是钟相……”
跟随陛下回宫的队伍里,比来时多了载着蜀地名医秦裳的马车,此时的马车上,穿白衣的小药童悄悄放下帘子,回想钟府门前惊鸿一瞥丞相的面容,偷偷惊叹道,“比民间传说的还要好看。”
秦裳有点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韩画,你要不还是……”
“不!”药童转过头,“我要进宫!我还没见过皇宫是什么样呢。”
秦裳看着这素来爱上房揭瓦的小混蛋,委婉道:“若是让夫人与少宗主知晓了,你怕是要横着回行云宗。”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是行云宗少宗主的弟弟?”韩画压低嗓音,“再说了,我不是你的挂名弟子吗秦师父?我作为药童跟着你也没错叭?”
秦裳扶额,最后恐吓道:“……你最好安分,宫中惹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你。”
“懂!”韩画适时送上一个马屁,“秦师父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师父!”
秦裳暗中翻了个白眼。
马车在宫门停下,秦裳与带着的两个药童被内侍领着,先去见了前面的陛下。陛下听声音十分年轻,也很和气,但掩不住常年上位带来的威仪。韩画有点好奇,但也不敢在一群黑乌乌的头顶中跟个向日葵似的抬着脸看,只听陛下道:“朕想着请先生今晚先去给凤和看一看,听她说这几日眼睛总是涨疼。先生可以么?”
“草民听陛下吩咐。”秦裳道,“草民斗胆问一句,长公主的眼睛……”
“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先生看了就知道了。”
陛下淡淡道,秦裳心知问题应该不简单,遂不再多问。一众太监宫女侍卫前后列成两队,乌泱泱一大片人。韩画跟在秦裳身边,眼角余光偷偷去看,皇宫果然十分气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宫灯彻夜长明,宫女的裙摆蹁跹而过,像是盛开的花朵。
他跟着七拐八拐地简直要绕晕了,前面才好像在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韩画悄悄抬起一点眼帘,见宫殿前高挂的匾额,题了笔锋潇洒的“起云”二字。
凤和长公主已经候在宫门口了,带着身后的内侍宫女像皇帝行礼。霍云平扶了她一把:“皇兄为你找了蜀地有名的大夫,给你瞧瞧眼。”
秦裳上前行礼:“长公主殿下。”
凤和长公主霍云鸾今年十六,穿着浅粉色的宫裙。她辨着声音,行了个礼:“谢皇兄,谢谢这位先生。”
秦裳这才看清楚,凤和长公主双眼无神,一潭死水一样——她竟是一点也看不见。
“先进去吧,让秦先生给你看看。”
霍云鸾点头,她下意识向旁伸出手,一直候在她身后的太监上前一步扶住她,动作间无比熟稔。霍云平挑了一下眉头:“……这是你宫内的人?朕瞧着眼生。”
“不是呀。”霍云鸾顺着声音转头道,“阿生是内府局的,来送新灯盏的。”
那太监应声道:“内府局到了一批灯盏,是新样式,边角圆润,也不易倒,奴才想着公主这边或许需要,便送了过来。”
“我宫中起居所用,与平常不同。内府局时常送些新东西过来……”霍云鸾想了一下,“好像大多数时候都是阿生,他笑话讲的好,臣妹很喜欢听。”
霍云平:“你抬头。”
阿生顺从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倒是有几分俊秀的脸,神色带着些小心。霍云鸾在一旁茫然道:“皇兄?怎么了?”
霍云平收回视线,他觉着这小太监有几分眼熟,但是那感觉一闪而过。他摇摇头:“进去吧。”
又看向阿生:“做好自己的事,别起些别的心思。”
阿生低眉顺眼:“喏。”
秦裳跟着一道进去了,但他带来的两个药童却被拦了下来。福海道:“若是白日还好,今日天色已晚,长公主的寝殿实在是不方便有那么多外男进出,秦先生若不介意,奴才找两个手脚麻利的先帮您拿着东西。这两位小先生,奴才让人领着先安排住处可好?”
秦裳倒不介意,他暗中盯了韩画一眼以示警告,便跟着进了殿门。
和韩画一道的药童是秦裳收的弟子,算是他的师兄,是个老实的性格。两人住在一个屋子里,韩画没坐一会儿就觉着肚子疼,今日他慕沉表哥成亲,一众人都在忙没人管着他,故而他今晚敞开了吃,这会儿就遭了报应。
他同师兄说了一声,捂着肚子去找净房。一个小太监给他带到地方,说了两地之间大概的路线后,就匆匆去忙自己的事了。
韩画以为自己可以,可当他从净房出来,面对弯弯绕绕的路与回廊时,觉得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按着那小太监的指示往回走,只觉学过的阵法都不曾如皇宫这般迷惑性十足。天色已经黑透,他越走越偏,连人声好像都没有了,好不容易见到一扇小门,韩画决定去问个路。
他敲了两下,又试探性轻轻一推,只听“吱呀”一声,小门开了道缝。
总觉得哪里不对……
韩画探头探脑,小心地往里走了几步。
他好像是走进了某个宫殿的后院,荒草丛生,几乎能埋过他小腿。韩画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和呼吸,准备倒回去。
这种荒了的地方,想也没有人。
他刚要转身,余光突然瞥见一点亮光。
多年习武练出的反应让他猛地矮下身子,鼻息放到最轻,慢慢挪到宫殿的后窗,透过窗户的缝隙往殿内看。
刚刚好像就是从这里透出的光。
殿中突然飘过一星烛火,幽幽的一点,像一只诡怖的眼睛。
韩画蓦然睁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