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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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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宫女太监乱成一团,尖叫声四起。赵怀诚等几个官员虽不至于失态,但也是看着那黑衣秉烛的“人”白了脸色。
钟渐站在一片混乱中,隔着往日的旧事与苍茫生死与那鬼魂对视,那一刹那他眼中好像掀起腥风血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眼瞳深深,不知生死爱恨。
“丞相!”来瑞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丞相快走!”
侍卫慌慌忙忙赶来挡在他与几位朝廷重臣面前,森森白刃对准那不知人鬼的东西,就在这时赵怀诚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他下意识扭头,溅了满脸的血。
“杀人了!杀人——!”
那为他们引路的小太监眼中一片漆黑,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刀来,见人就砍,不管不顾,转眼间那一片已经倒下来四五个宫人,生死不明,只流开满地的血,一时竟像人间炼狱。
众人四散奔逃。
赵怀诚一时被吓呆了,那刀瞬间就冲着他眼睛去。钟渐眼疾手快拉着他后衣领用力一拽,一把将人拖到了身后,整个人暴露在刀锋下。
来瑞嗓子都劈了:“丞相——!!!”
那刀刃泛着不详的血色,钟渐不退反上,身上大氅被他扔下,袖中怀剑落到掌心,丞相锦衣广袖,乌发如云,一剑劈了下去,衣摆旋开之间,竟像血色里开出一朵佛莲。
血光飞溅,那小太监胸腹间被劈出一道刺目伤口,整个人晃了几晃,嘴里喃喃地在说些什么,反反复复,到最后所有人都听清了。
“先帝有冤……”
他神情僵硬,声音却越发凄厉,像冤魂厉鬼借着他的口:
“先帝有冤!!!”
说完就倒了下去,回过神的禁军上前查看:“还有气……”
话音未落,那小太监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声音,面上的神情由僵硬骤然变得惊恐,他张了张嘴,身体不受控制似的痉挛了几下,血从他嘴里溢出来——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那张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焦距的瞳孔映着漆黑的天空。
“死、死了……”
又有人惊道:“那……那鬼不见了!”
众人回头,见旧东宫殿门前空空荡荡,方才的一切都好似幻觉。
亡人的鬼魂终于唤醒整个宫城,翻起无数不堪与血腥,终于要打破维持了三年的太平。金粉褪尽,白骨森森。
天幕低垂,那一轮白月洒下冷清的光,像神明垂下悲悯的眼睛。
钟渐站在原地,手中剑仍在往下滴血。赵怀诚去看他,骤然被吓了一跳。
惨白的月光之下,那张皮骨惊艳的容颜上面色极白,眼瞳极黑,飞溅的血滴沾在钟渐的侧脸上,平添一股慑人的诡谲阴森之感。
偏那神情冷淡肃杀,手中剑上一线残血,静若磐石寒如霜雪。
赵怀诚从未见过这样的钟相,那一瞬间世人仿佛离他很远。
他突然想起当年,十年前他尚是初入官场,打马行过锦都,街头巷尾都在说那惊才绝艳的钟家郎。
世人只见过钟渐一次出剑,为钟泠挑回落水的璎珞手串,他闲闲一剑送出去,轻轻巧巧勾出那手串一挑,衣如流云飞絮,剑势如春风。
一剑惊鸿,挑破春色与天光。
如今不似当年,钟渐是那个钟渐,却也不再是锦都十五岁的少年。
赵怀诚一时怔然,直到钟渐开始咳嗽,挺直的脊梁陡然弯了下去。似乎有无数人喊着“丞相”围了过来。钟渐的目光开始涣散,唇齿间溢出血来。他目光一时怔然,落在不远处双目圆睁的小太监身上,他身上还有那么长一条伤口,血从他身下一路淌过来,穿过人群,淌进钟渐眼底。
满目的红。
他闭上了眼。
……
“我昨日悄悄去看了来到宫中的戏班子,跟着混了一整天,都没人发现我。”说话的人面容被雾笼罩似的模糊不清,惟声音雀跃,“学他们并不难,学戏也是,唱戏和模仿人是一样的。”
“你上次和我说江湖中有人可以变换声音?你是不是会?能不能教教我?”
“……戏班子的人都死了,母后说他们带坏了我。”
“钟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父皇说我最肖似他,其实不是,我不是像他,我是在学他。”
……
眼前迷雾散开,画面陡然一转。
“钟小公子好。”环佩叮当的宫女们捧着各色鲜果美酒,袅袅娜娜穿过游龙似的的回廊,长廊两边挂着精巧明亮的宫灯,长长的流苏在风中轻荡。两边均是粼粼深水,盛着满湖明光。远处灯火长明,云蒸霞蔚一般笼在薄雾里,风中有轻盈的花香,隐约的笙歌在响。
打头的宫女瞧见他站在廊下发呆,笑眯眯地唤了他一声。他回过神,一身月白色绣海棠暗纹的衣衫,少年不过十六岁,还未及冠,墨发取了两束用淡青色发带系在脑后,发带末尾缀着叮当响的玉珠。他生着一张神仙似的容颜,眼中潋滟着无边的长明灯火,叫那一串儿的宫女都能红了脸。十六岁的钟渐勾勾唇角:“姐姐们好,今天的妆很好看。”
宫女的笑声银铃似的,裙裾如花朵,从他眼前翩跹而过。他无意间一抬头,见黑色天幕上一轮圆月,叫地上灼灼灯火烧得边缘泛出些红色。一瞬间十六岁的钟渐睁开了二十五岁钟渐的眼睛,他冷冷瞧着那轮血色不祥的月,远处绵延的灯像是燃起的火。
钟渐知道自己在梦中,他在梦里重温旧日的事,像是冷眼旁观别人的人生。
“钟郎。”
不远处有人唤他,嗓音亲昵带笑。梦中十六岁的钟渐回过身,遥遥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
霍云颂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穿一身绯红衣袍,眉心一点红痣。身后灯火燃成一片,连带着他那红色的衣衫,灼目到刺眼。
“我许久都不见你了。”霍云颂轻轻歪了下头,有点茫然道,“钟郎,你在躲着我么?”
钟渐低头:“臣不敢。”
“我们像以前那样不好么?”霍云颂凑近他,他长钟渐四岁,此刻微微弯着腰,手指亲昵地贴上他侧颈,“钟郎从前明明最爱和我说话。我还记得你六岁时扒着我书房的窗户往里翻,像个雪团子。”
钟渐微微偏头:“……是皇后娘娘又同殿下说了什么吗?”
他叹了口气:“我不可能入朝的,殿下不用在我这里下功夫。”
“钟郎以为我只是在拉拢你么?”霍云颂眼睛笑的弯起来,“不全是,在我眼中,钟郎比那些重要的多,你是举世无双的那一个。”
钟渐避重就轻:“……殿下从哪里学来这样夸人的话?是最近又新看了什么戏本子么?”
“我前几日听人唱了一本《杨柳色》,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看起来无甚意思。那唱小姐与公子的角儿虽唱得好,演得却不真。”霍云颂苦恼道,“他们演不出真情实意,却惟有死前的恐惧,表现得最为真实。”
钟渐蓦地一抬眼。
霍云颂的手从脖颈滑下,挨上他肩头,轻轻按揉:“钟郎可知,今日宴上父皇为何要点名见你?”
他悄无声息地舔了下嘴唇,轻声道:“钟郎,只要你求我,我就一定帮你。”
……
钟渐回了宴上,陛下未至,群臣此刻都在相互攀谈。
他爹在和隔壁慕桥伯伯交谈。
慕桥此刻已袭爵,只是爵位并不是后来的辅国公,而是世袭的昌平侯。
他看着钟元律,“呦”了一声:“可算舍得从你那小院子里出来了?”
钟元律醉心学术,领国子监祭酒,太傅是虚衔,当今圣上有意无意地,没让半朝座师的钟家再出一个帝师。
钟元律袖子里藏着一卷书,准备宴席上开小差用:“陛下点名要见阿渐,不来不行。”
钟渐向慕桥行了礼,坐在父亲身边给他剥橘子。
慕桥心思一转,面上却不显,只是低声笑道:“你还挺难请?”
“我很少参加宴席。”钟元律面无表情道,“不应酬,便不结党,陛下安心,我也不必为这些无用的琐事所累。”
“那我请你,你来不来?”慕桥睨他。
钟元律道:“你家最近又没什么事?请我做什么?”
“阿沉和阿喧总要成亲。”慕桥自己给自己剥干果,“将来我家办喜事,你可要来,不来我和你急。”
“……行吧。”钟元律勉强道,“我考虑一下。”
慕桥嗤他,转头去找钟渐说话:“阿渐呀,陛下召你,有没有说为了什么呀?”
他已三十有六,神情中却仍带着少年人的洒脱明朗,和钟渐说话时也不像个长辈。
钟元律在一旁慢吞吞道:“大概也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此时殿中嘈杂,此处也只有他们三人在,故有些话也可以稍微说一说。钟渐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在锦都风头无两。”慕桥叹了口气,“陛下……大概是要提点你几句?”
说出来自己都不太信。
钟元律将自己的橘子分了一半给慕桥:“哪怕他不这样出挑,只要他姓钟,就逃不过。”
他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仍可以不出户知天下。
毕竟钟家儿郎。
钟家百年清贵,虽世家之首,但从来谦逊,代代皆出英杰,从不缺帝师丞相。到钟元律这一辈,他瞧出一点上位者的意思,加之个性如此,便有意从朝局中退出来,做足了姿态。
但当今陛下从不满意,晚年更是偏执,他认为钟家有错,那么钟家无论做什么都有错。
钟渐才学冠绝锦都不假,但那不过虚名,实打实的东西,譬如科举,譬如恩荫,钟渐却从没提过一丝一毫。
他成了活在传说里的白衣相青衫客,花影中一笑寥落,长笛涉水而过。
慕桥问钟渐:“你是如何想的?”
“顺其自然吧。”十六岁的少年沉吟半晌,“我猜陛下不会放我入仕,大概有什么别的安排。”
三人一时都无言。
钟元律最后对慕桥道:“你也应早做打算。”
“找个合适的时候,我就上书,把家里这爵位撤了。”慕桥叹了口气,“到时候我就回上燕去当土财主,天高海阔。你同我一起走么?带着阿渐阿泠一起。”
“反正陛下也忌惮你,留这里平白受这些闲气。”
钟元律摸着怀中书简,迟疑了一瞬:“……到底有责任在,我怕不能轻易舍下。”
“文雄,你哪里都好,只这一点最让我忧心。”慕桥抓了一把瓜子,“哎……阿渐以后可不能学你爹,这样过太苦了。”
他自言自语:“……若真能长留上燕,身边人都安康和乐,那可真是我此生最好的愿景了。”
又低叹了一声:“只怕天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