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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梦中 ...


  •   钟渐记得清楚,梦中这场发生在他十六岁时的宴会,算是他一生中重要的一个节点。

      当时的皇帝还是霍云平与霍云颂的父亲,景宣帝。他特意点了当时没有官位在身的钟渐参宴,也确如钟元律所说的那样,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

      “钟家郎在何处?”

      御阶上传来一把威严深重的嗓音,底下静了一静,接着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落过来,钟渐从钟元律身后起身,腰间佩玉温润作响,淡青色发带尾缀着的玉珠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他来到殿中间,从容行礼:“草民拜见陛下。”

      殿中一时寂静。
      景宣帝说平身。

      十六岁的少年,唇红齿白,形容风雅,眉眼尚未长开,已能窥见日后绝代的风华。这人站在这里,身后仿佛是铺天盖地的满城繁花,没人能否认他的耀眼,满堂锦绣华彩比不上一个钟渐。
      太子无意间弄洒了杯中酒。

      “才色双殊,钟郎十五。”景宣帝和善一笑,“果然名不虚传。”
      钟渐十五岁就名扬锦都,一篇《赋锦》与一曲《遏云》同时在文人与歌女间引起轰动,太子太傅闵竹石为当世名儒,读罢《赋锦》,言钟家郎有大才,百年内无人出其右。一时锦都内人人竞相抄诵。《遏云》为钟渐醉后所作,他花灯夜泛舟池上,横笛在手人在船头,素色衣摆入水,其人如池中莲水中月,横笛声出响遏行云,钟渐于无边月色中抬起眼,醉后眼角一抹轻红,风流难言。人和曲子一样惊艳,是无数锦都女子在多年后仍心心念念的少年。

      钟渐神色沉宁:“陛下谬赞。”
      “不愧为钟家郎。”景宣帝像是突发奇想,随手指着近处坐着的一众皇子,饶有兴趣道,“钟渐,闵太傅说你有大才,你可愿教教朕的儿子?你挑一个,朕允你收他做学生。”

      “……”

      群臣静了片刻,随即窃窃私语起来。
      太子早立多年,且已经受教于当世大儒闵竹石,钟渐无论如何是不能教太子的。可钟家多出帝师——钟渐选了其他皇子,太子该如何想?
      钟家名望太过,哪怕持身中正,哪怕钟元律早已显示出明显的退让,几乎不涉朝局,景宣帝到底是始终忌惮。

      无数人看向殿上的钟渐与一旁的钟元律,慕桥坐钟元律旁边,见他面无表情神色如常,身体却明显僵直了一瞬,知道他是担心儿子,暗叹一口气,为钟家,也为自己所在的慕氏,生出一股深重的心寒之感。

      所有人都在等钟渐回答。有人真心实意的担心,有人却在看他笑话。
      钟渐沉默半晌。
      他明白既不能选太子,又不能选可以与太子竞争的皇子,最后无非是选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做学生,往后随其到封地。景宣帝要他钟渐就算名满天下,也再不能站到朝堂中心。

      比预想的好一点儿。
      钟渐舌尖抵了抵齿列,他本来就不大在乎在朝堂上的那点东西,若是能换得陛下彻底对钟家放心,别说不让他站在朝堂中心,就算让他从此不入锦都他也能干脆地收拾包袱连夜滚蛋。
      ……但彻底放心是永远不可能的。

      群臣中有一些钟家门生,也有与钟氏交好的挚友,当即要为钟渐说话,殿上清艳无双的少年郎却突然扬声:“谢陛下厚爱!只是诸位殿下均是出类拔萃之人,草民倒不知如何挑选了,心内实在纠结。”
      他应下了这件事,想要为他说话的人微微一愣,心思急转懂得这少年的意思。
      这个时候谁说话谁在陛下眼中就是和钟家结党,钟渐在保他们。

      景宣帝敲着龙椅的扶手,眯起眼看着殿下跪着的人,心内突然生了可惜,钟渐,钟渐,十六岁有这样的玲珑心思,怎么就生做了钟家郎?
      又转念一想,若不是钟家,也养不出这样的明珠璞玉。他暗嘲自己生了恻隐之心,转而去问两边的皇子:“你们谁想拜钟家子为师?”

      霍云颂目光一直落在钟渐身上。

      他知晓父皇的意思,不会正面相抗讨父皇不喜。但只要钟渐看他一眼,只要钟渐求他,他就能从中周旋。
      钟渐多么好啊,霍云颂贪念着他的长相与无双的才华,却也自觉是真心地喜爱他。

      等来日他做了皇帝……

      可钟渐一眼也没看向霍云颂。

      众皇子人人都瞧出景宣帝在拿钟渐当卒子敲打钟家,有点权势的眼下都不敢触这个霉头,没权势的也不敢要这常出帝师的钟家的儿子做老师。

      一片静寂,景宣帝正要随便给钟渐指一个皇子,忽然听席间传出一个声音,刻意压低了,却因为气氛太过安静凝重而格外突出:“发生了什么呀?”带着几分少年的天真。
      景宣帝连带众人都下意识往那边看去,见皇子席的末端席位缩着一个十二三的少年,瘦弱畏缩,很不成样子,他先前因殿内太暖和,又被香气一熏,有点儿昏昏欲睡,此时醒过来还不清楚状况,自以为隐蔽地向侍立的太监打听。

      众人瞧了瞧,才想起来这是皇上的第六子,生母是淑妃身边的宫女,生下他几年后就暴毙而亡,养在淑妃膝下。淑妃无子时待他尚可,后来有了九皇子便越不待见他,在宫里像个透明人。
      景宣帝不轻不重斥了他一句不懂规矩,这位六皇子还没搞清楚状况,低着头受了。他有些营养不良,肩膀垮下来时整个人都是塌的,显得身上的皇子服格外宽大空荡。

      景宣帝打量了他半晌,心中一动,勉强从记忆里找出这个儿子的大名,道:“云平,你看殿下的那人,你愿不愿让他做你的老师?”
      群臣都在心说皇上未免心太狠,一分余地都不给钟家留。

      钟渐收谁当学生其实都无所谓了,他从从容容一抬头,对上霍云平的目光,那少年瘦弱苍白,眼下青黑,见着他却是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出囫囵:“老……老师?”
      景宣帝端坐在龙椅上,嗓音威严:“你不愿意?”

      “儿臣……儿臣不是读书的料子,用不着……老师教。”六皇子惶恐道,但他又回头怯怯看了一眼钟渐,忍不住,“这位,这位……生得也太好了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惹得景宣帝发笑:“你就觉得他生的好看?果然稚子心性。钟渐,六皇子就交给你了。”

      钟渐叩首:“臣遵旨。”

      霍云平看着他,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无害的笑来。

      “老师。”

      ……
      钟渐听见了雨声。
      绵绵密密,淅淅沥沥的,粘稠而阴冷,无孔不入的水汽让他所有能调动的感官都进入了缓慢的凝滞,急促的雨声为他织了一张幻觉的网,兜头罩过来,于是他眼前出现了破碎杂乱的画面,大片猩红的色块像凝固的血,耳边漫起嘈杂的人声,有人在读书,有人在发怒,明亮的姑娘哼着袅娜的曲,心怀鬼胎者窃窃低语,众生向神明诉苦,游魂在深夜恸哭……千万人在他耳边呐喊,千万人从他身边行过,千万人踩着他的脊梁,冲苍天伸出白骨的手掌。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整个人像沉入寂静的水底,上方是遥不可及的微光。

      ……

      “老师!老师!”

      今夜下起了雨,宫中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旧东宫前当着朝廷重臣的面出现了先帝的鬼魂,疯狂的太监拿着刀说先帝有冤,钟相一剑惊心动魄,随即陷入昏迷,很快就发了高烧。
      宫城深夜连下十二道皇令,重重宫门无声而迅速地敞开,禁军中最为精锐的金吾卫一路畅通无阻骑马出了锦都,马蹄踏碎雨声,惊醒无数官员。钟相、先帝、鬼魂……各种消息开始在私下流传,今夜无人入眠。

      天子亲卫出城,一路疾行,寻的是传言中隐居梁州的神医圣手,魏不追。

      燕明宫内,十几个太医围在内殿,紧急探讨方子,宫人来来往往,端上热水,汤药,人虽多,却不约而同地尽力保持了安静,就连太医们也不敢高声。
      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人。

      霍云平一路抱着昏迷的钟渐回了宫,此后就一直守在床边,眼一眨不眨盯着榻上的人,生怕一个错眼,人就消失不见。
      钟渐躺在素色的被褥间,乌黑的发铺散开,衬得那张脸一丝血色也无,甚至透出一种将行到终点的死气。霍云平的脸色差到了极点,他抖着手,一点点用温水去濡湿钟渐干裂苍白的嘴唇,小声道:“老师,老师……”

      年轻的陛下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恐慌。
      他甚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身体和灵魂仿佛分离开,身体安排着一切,灵魂却无处依凭,茫然地待在原地,无措地看着人来人往,在那一刹那,霍云平又成了过去那个孤独的孩子,披着人皮,摇摇晃晃,活得可憎又可怜。
      钟渐给了他一束光,是他的底线与求不得的妄念。

      霍云平不能没有钟渐。

      宋太医递上来一张方子。
      “陛下,臣等几番斟酌,还是就新开的这张方子用,加些清心顺气的药材,看看效果。”

      “看看效果、看看效果……”霍云平眼中浮出血丝,“你们总是这样说!如果没有效果呢?如果他一直醒不过来呢?不是说换了新方子用了许多好药吗?为什么他现在更严重了?!”
      天子一怒,顷刻间所有的太医连同周围的宫人都跪了下来。

      宋太医顶着天子的怒火,咬了下牙:“臣等的方子,包括丞相过去喝的药,陛下应当清楚,从来治标不治本,只能吊着命!”
      身后的同僚扯了下他的袖子,霍云平上前两步抓住他的领子硬生生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手背上青筋绷紧,指节泛白。
      “只能吊命……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面目狰狞,像个恶鬼。

      宋太医在宫中二十余年,大风大浪过的不少,有些事他甚至比霍云平看的还要清,如今既然话已出了口,便忍着惊惧接着说了下去。
      “钟相当年几番走过鬼门关,本就毁损了根基,沉疴难除,前几日更是一直昏迷,今日动了刀剑,似乎又添了心因,几番郁结之下,才致使此次病发。”

      “心因……?”
      霍云平茫然一眨眼,手上下意识松了力道。宋太医跌坐在地上,看着陛下愣怔了一瞬的目光陡然凌厉,狠毒与暴虐如同漆黑的浪潮,在他眼底发出无声的咆哮。
      霍云平倏然一弯唇,带着笑的语调翻来覆去念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感觉就像将这人的名字连同骨血一起咬烂了嚼碎了,最后吐出一团恶心模糊的烂肉。

      “霍云颂……死了还不安生么?”

      跪在地上的人听在耳中无不骇然,不只是因为先帝的名讳,还有霍云平那怨恨恶毒的语声中,泄露出一股子近乎偏执的嫉妒与病态的渴望。
      他在无意识的嫉妒一个死人,无论好坏,这个人的死到底是刻在了钟渐的骨子里,成为他永久的沉疴旧疾,至死不能摆脱。

      他甚至渴慕……自己也能在钟渐心里留下这样的痕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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