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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游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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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喧。”
钟相将袖中刀收了回去,转过身像是在遮掩方才面上未散的冷意:“……你再这样不守规矩,我就将你扒光了丢到京兆尹衙门去。”
“那多不好意思。”慕清寂吭哧吭哧翻过院墙,“平白让人误会丞相对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
“陛下的暗卫看不到我,我观察了许久,走死角进来的。”慕清寂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这么点时间他居然还回府换了件衣裳,深蓝的锦缎揉着银线,腰间佩着云纹玉玦,缀着浅色流苏。白玉为冠为簪,墨发半拢半披:“就是没想到丞相家里安了示警用的铃铛,那角度可真刁钻,有我行云宗的风格。”
钟渐看着他这仿佛出游一般的打扮眉心一跳:“……慕二公子,你还没说,你这样潜到我府中,是要做什么?”
他院子里有棵梨花树,正是盛放的时候。一树素白,冠盖如云。树下积了薄薄一层,钟渐站在那里,青衣像卷了雪,远远看过来时,眉目间如山如海,清冷无边。
慕清寂站在原处看他,想起那方才一闪而过的凌厉杀机。这个丞相,钟鸣鼎食,鲜花着锦,人间的富贵权柄全用来养着他。他却好像比自己这半个江湖人见过更多的血,以至于陶炼出这样一颗坚若磐石的杀心。
他如今站在梨树下,青衣翩翩然如墨入水,像千丈软红中拔生出的一朵佛陀净莲,是人间不该有的骨与色,红尘不沾。
这样的人。
慕清寂心想,这样的一个人。
雾里看花,似明非明。
他下意识敲着扇柄,微微而笑:“我来邀丞相同游。”
“你……”
“……关系冷淡嘛,我懂我懂。”慕清寂笑着颔首,一双眼却分外幽深,“可恕我直言,丞相做了这许多年的面子功夫,该相信的都信了,不相信的便是你我打一架,他也是不信的。”
“不过是同游而已。”慕清寂扇子遮住弯起的嘴角,“哪怕是关系冷淡,面子功夫也要做的。更何况我多年不回锦都,行事风格又与常人不同。他们说不定会觉得,我是抱着什么觊觎之心呢。”
钟渐偏头,眼睛瞧着慕家这心思通透的幺子,心中一时生起百种感慨,不自知弯了眉眼:“慕二公子是想给自己的风月本子开条新销路?”
*
慕清寂翻墙进来又翻墙出去,大摇大摆来到钟府正门,说要请丞相同游锦都。
丞相欣然应允。
两人没坐马车,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钟渐与慕清寂均生了一副好相貌,但慕清寂常年在江湖的缘故,轮廓更凌厉一些。极风流潇洒的眉眼,清旷像雪落了远山。钟渐却是温柔清艳的皮骨,是书中比德如玉的端方君子,是光阴之外的世中人。
往来的女子莫不是含羞带怯地瞥过来一眼两眼三眼,真有大胆的自楼上扔了轻软花朵来,将要落到钟渐身上时被慕清寂伸手一捞,在指尖转了几圈,用了点内力抛了回去:“姐姐这花漂亮!扔了多可惜!”
楼上的女子倚着窗,像是个做生意的老板娘,美目流转,十分泼辣:“扔的又不是你,你挡回来做什么?”
“姐姐这话真伤我的心。”慕清寂眉目含笑,“我生的不好么?姐姐这样嫌弃我。”
“谁也不敢说慕公子生的难看。”女子拨了下头发,“可奴家觉得旁边那位公子生得更绝。”
钟渐少年风华,锦都流传时还是十年前,他后来周旋于朝堂之上,身体又不好,倒是少见这种市井烟火了,遥遥看过来一眼,如风如月:“我是不懂花的俗人,别让姑娘的花沾了泥尘。”
女子被那一眼看的心中一动,听闻此言,哼笑一声,便也罢了。
这是锦都的四月,满城灿若烟霞,细碎的花瓣与女孩子轻灵的笑声一起回旋,追逐着秾艳春光。苍茫高空下掠过黑色的飞鸟,公子王孙的马蹄留着风月的香。
年年岁岁的旧时光。
慕清寂在路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块糯米的甜糕,付钱时随口问道:“老板,这附近有什么热闹可看的?”
老板用荷叶将甜糕包好:“热闹?刚出了一件,东大街上的出云楼好像有人闹事,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二位可去瞧瞧。”
钟渐往这边看了一眼。
“闹事算什么热闹?看人打架么?”慕清寂失笑。
“那我不清楚,也是听客人说的。”老板回道,慕清寂接了糯米糕,递了一块给钟渐,小声道:“丞相,我们往哪里去呀?”
“我字更阑。”钟渐看着他,“……出云楼吧,去看看情况。”
“更阑。”慕清寂笑眯眯的,“……我之前在扬州听人说起过这个出云楼,听说做香料很厉害,最近在锦都十分流行,更阑知道么?”
“略有耳闻。”钟渐展开荷叶,咬了一口米糕,“……这家太甜了,你若喜欢,城西有家孙氏世代做这种点心,可以尝尝他家的。”
“我这一段时间城中各处跑,怎么不知道你说的这家?”
钟渐埋头又咬了一口,咽下去后才道:“他家在巷子里,巷口有棵多年的桃树,堵得严实。你得从客来酒庄的侧门才能进到巷子里。”
他说这些的时候带着不自知的熟稔和怀念,慕清寂不曾见过他年少是何等性情,却在这一时刻福至心灵。
——钟渐名冠锦都的年少时光,应如他此刻透露出的那样,走遍锦都的大街小巷,提着二两竹枝酒,衣襟上沾着糯米糕的甜香。
钟渐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甜糕,觉得还是太甜,熟门熟路寻摸了一家做酸梅汤的,要了两盏。他笑起来温文又明朗,卖汤的老板娘附赠了一包酸梅子。
……钟相出门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如鱼得水了。
他既时刻站在红尘之外,又在此刻与人间烟火相融。那种矛盾感引得慕清寂好奇得抓心挠肝,想继续探寻下去,又有些望而却步。
他看不到结果。
慕清寂天生一副玲珑心肠,随了他父亲慕桥。他二十一岁,却见过,也做过许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或者做不到的事情。做事之前,慕清寂向来是能估计出结果的。
简单点譬如他在行云宗看同门比剑就知道自己大概能赢得第几名,捉弄欺负人的长老怎么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难点譬如百万军中一箭取上将首级,江南大涝筹粮时各家能不能给,用什么方法筹,最后能筹到多少,他心里都是有数的。
慕清寂很清楚自己的掌控欲,大概这是天之骄子的通病,更何况他从来胸有丘壑,少有脱出掌控的事情发生。在这点上他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如果让现在的慕桥知道,只会笑他一声尚且年少。
面对钟渐,是他少有的看不到未来与结果的事情。
不知道探寻下去的结果好坏,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他惧怕着那样的未知,却又隐隐期待未知后的不期而遇。
钟渐将酸梅汤递给他:“慕二公子。”
“礼尚往来。”慕清寂伸手接过来,“更阑也可以唤我的字。”
两人刚走到东大街的路口,便看到不远处一群人围在出云楼前,走近了只能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女子的骂声,慕清寂拉着钟渐到了内围,见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正坐在地上怒骂:“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冀州来的贱人!说是调香不知道私底下做些什么勾当!”
她对面的出云楼门前,一位穿黄衣的女子被几个小厮护在后面,容貌清丽,神色带着怒意:“我从未见过你家夫郎,你凭什么在这里信口开河?姑娘我在出云楼凭的就是调香的手艺,来往那么多高门贵客你问问哪个敢说我勾引了人家?别是你夫郎偷了人不敢说,将你蒙在鼓里刷的团团转!”
“你个牙尖嘴利的小贱人!”妇人大怒,涨红了脸就要扑上去,被门口的小厮伸手推了一把,就势坐回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各位老爷瞧瞧!奴家命苦啊,让个窑子里的爬到头上来了!你们出云楼那么多姑娘,谁知道开的是调香的还是别的什么生意!!”
“哎哎哎——”站在店内的客人不乐意了,本来来买香的都是女子,甚至不乏一些官宦家的女眷,最是看重名声,当即身边的侍女就嚷起来了,“怎么说话的?没什么凭证就污人清白,小心把你送到衙门里去!”
“怎么没凭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雕的圆肚小香盒,“这是那贱人调的香吧?我从我家夫君衣裳里偷偷拿的!”
旁边有人还真的拿过来端详了一下:“……这味道还真是云姑娘的‘剪相思’。这底下还有云姑娘的篆字标识呢。”
那黄衣女子冷笑道:“出云楼每日都有我调的香卖出去,谁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慕清寂轻轻拍了下身旁人的肩膀:“兄台,这具体是怎么回事?”
那人指了指黄衣女子:“那是出云楼最近风头无两的调香师云莺姑娘,容貌出众,调香的手艺也上佳。惟有一点,便是她其实是冀州歌女出身,曾入了贱籍的。以前倒有人来纠缠过,全让出云楼打发回去了。”
又指了指地上坐的那妇人:“这妇人今日来闹,说云姑娘勾引了她夫君,哭着闹着要出云楼给一个说法。”
慕清寂:“听着不像真的。”
“其实没有多少人相信。”钟渐在一旁道,“只是出云楼开门做生意的,来往又多是女子,这种事不处理好,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了,以后就得一直被拿捏着说事。”
“流言诛心呢。”他轻声道。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两相僵持之下,突然听得一个声音自楼内响起,清清亮亮,带了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谁欺负我们家阿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