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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故人 ...


  •   吴重是万万没想到,在他失势以后,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第一个来看他的,竟然是钟渐。

      他本不欲钟渐进门,但心中始终有什么不明白,逼得他辗转反侧,最终出于某种不甘嫉妒又疯狂的心思,他几乎是自虐一样让钟渐进了府。

      他看着站在自家庭院里的钟相,冷冷道:“丞相何必贵足踏这贱地?”

      “我说我是来给吴大人送东西的,那吴大人必要将我连东西带人扔出府门。”钟渐青衣墨发,衣摆袖角是繁密的海棠暗纹,容色风雅。

      “我怎么敢?”吴重阴阳怪气,“谁不知道您是陛下最为宠爱的近臣。”

      钟渐没为这近乎冒犯一样的话动容,只是蓦地笑了一下:“所以我今日来……是给吴大人解惑的。”

      “……”

      吴重年纪本就大了,经昨日一事,那股心气儿仿佛全散了,人一下子显出日暮西山的颓势来,仿佛只是骨头上撑了一张干瘦的皮,如今只那双眼死死瞧着钟渐,透出一种疯狂慑人的光。

      “是,我不明白……”他喃喃道。
      “为什么……”他盯着钟渐,“明明我之前上了那么多折子,与今日所说差不多,陛下之前没有罚我,为什么……”
      钟渐轻轻歪了下头:“你以为陛下不因你的折子罚你,是因为一直在宽宥你?”
      他摇摇头:“并不是,因为陛下根本没看到过你的折子。”

      “你……”吴重骤然睁大眼,“钟渐,你……”
      他的面皮涨红,呼吸越来越急:“你扣下我的折子,钟渐,你故意的,你故意把我留在今日,就为了一劳永逸,打压彻底么?!”

      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白衣翩翩的公子哥儿握着一把折扇掩住上扬的嘴角,靠在回廊的拐角,不知道听了多久。
      正是慕清寂。

      钟渐:“你来做什么?”
      慕清寂走到他身边,朝吴重拱了拱手:“和你一样来送东西,家父嘱托的。吴大人,小侄慕喧,您还记得我父亲么?”
      “……慕桥?”吴重一愣。

      慕清寂展开扇子:“方才听吴大人怒斥丞相,我听着十分有趣。说实话,我不知道吴大人有什么值得丞相筹划多年然后将您打压彻底的。”
      “你……”吴重怒瞪着他。

      “吴大人。”

      钟渐静静看着他,声音很轻,“如果当初不扣下你的折子,你早在上第一份折子的时候就死了,那应该是三年前。”
      吴重一哽。

      “我给了您三年时间,吴大人。”
      “我不扣您折子,您会死在三年前,我扣了您三年折子,您却还是折在了今日。”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不待钟渐说话,慕清寂又笑了:“吴大人看不惯钟相不是全锦都都知道的事情,他告诉你你那折子不行你就不写了?只怕写的更厉害。”
      “更何况,”慕清寂眼中莫测,“朝堂之上,向来各凭本事。陛下于此事上的态度从来明确,吴大人看不清,难道还要钟相一口一口喂给你么?”

      他护人护的很明显,心早偏到了钟渐这里,屁股一开始就是歪的。

      “……”钟渐看了慕清寂一眼,拢着袖看着吴重,“这三年间,您本来有无数机会认清现在的朝局。”
      天光模糊他的眉眼,他声音一直是温和且带了点疲倦的,仿佛面对的不是大他许多岁的长者,而是许久不见,而今做了错事的友人。
      吴重看着他的脸恍惚了一下,像是看到了别的人。

      “那你还是在帮我不成?”吴重声音有点发紧,“那你说,你为什么帮我?”
      “吴大人想必是记不得了。”钟渐嗓音平淡,“先帝还是太子时,钟家曾被牵连进科场舞弊案,诸人避之唯恐不及,吴大人却愿意在国子监做教习时,为钟家说一句公道话。”
      他说:“执言之恩,小侄已尽力还了。”

      吴重听闻,第一反应,竟是有点茫然。
      那些意气风发,愤慨时政黑暗,为天下计的岁月,恍然回想起来,竟是像隔了茫茫江雾,连那时自己是何种模样,都记不清了。
      他看着钟渐的面容,骤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人与钟渐六分像,没他这样眉眼清艳,却也是俊秀无双的好相貌,只是神情总是严肃端正,抿着嘴角,不爱说话。
      那人就是顶着这样一张神情苦大仇深的脸,在他丢了盘缠没钱付房费,被从客栈里赶出来,最难过,最彷徨,最难堪的那个下午,绷着嘴角,从袖中摸了摸,脸色难看了一瞬,拽下腰间的玉佩就要上前给他抵房费。
      “等等等等等等——”那人有个活泼的好友,饿虎扑食一般抢回那块玉佩,“这不能抵,这比房费贵得多,而且抵了你就要被你爹打断腿了。”
      那个好友一边掏钱一边问那人:“你钱呢??”
      那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弯腰帮他掸去衣摆上的尘灰,闻言抿了抿嘴:“全买书了。”
      ……

      吴重年少时心气高,不爱说话,那人也因性格问题不常开口,但却会主动抱着书来找他,两个不爱说话的人,探讨起问题来却能滔滔不绝针锋相对,探讨一结束,就立马跟被人拔了舌头一样,重新面无表情。
      那个好友,慕桥,曾经评论:“我觉得我身边其实有四个人,吴重和钟元律每次谈论的时候都跟被鬼上身了一样。天啊好可怕!”

      ……
      吴重过度敌视世家,钟元律试图劝说他,但每次都不欢而散。那时这个面目严肃的年轻人,就会看着满心偏执的吴重,目光温和而疲惫。
      慕桥说:“不如喝酒。”
      于是就去喝酒,钟元律不怎么沾,另外两人喝到酩酊时,他一手一个,再把人送回去。第二天再见时,昨日的不愉快就被自动忽略了。

      ……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他在锦都浮沉数十年,眼前鲜花迷眼权势滔天,他一路追逐,头破血流,跑过三月的潋滟春光,遇见钟元律那天下午的暖阳,跑过国子监夏日的蝉唱,小石桌上放着三碗酸梅汤……当初心怀天下的少年一头撞进宫墙,眼前是浮游幻光,身后逐渐模糊的,是钟元律沉静眼中那一轮苍白的月亮。
      他……怎么忘了?

      钟渐转身离去,慕清寂最后看了吴重一眼,跟了上去。
      两人衣袂翩飞,身影被天光模糊,在吴重恍恍惚惚的盯视中,如隔了千山万水的光阴,逐渐成了当年的三个人。

      当年的吴重在左,白衣素履,抱着几本书,当年的慕桥在右,吵吵闹闹,说钟元律呆子,将来有孩子一定是小呆子。三人并肩走在锦都的天光与花影里,逐渐汇入熙攘的人潮。
      在完全看不见之前,走在最中间的人停住了脚步。
      他突然回了头。

      隔着熙攘的千万人,隔着面目全非的年岁,他准确的看了过来,眉目深深。
      看着几十年后的吴重,如他往日那样的目光,温和又有点疲惫。
      好像只是午后又一次争论中,他无法劝服他,无奈地看过来了一眼。

      三人步履轻盈,相携走入旧日的春光里,只剩几十年后的吴重一人,茕茕老去。

      钟渐和慕清寂将带过来的东西单子给了吴府的小厮,一齐出了府门。慕清寂:“丞相接下来要回府么?”
      “对,慕二公子也快些回去罢。”

      “实不相瞒,我与丞相一见如故……”

      钟渐看他一眼,干脆利落地上了自家马车,方撩开帘子温声道:“慕二公子,需要我提醒你一件事么?我家与你家——”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关系冷淡。”

      徒留慕清寂在原地,白衣风流的公子哥儿摇了摇扇子,自言自语:“……他接下来要回府。”

      他兴致勃勃跳上车,指挥自家车夫:“我们也回府!”
      车夫实在不懂他在高兴些什么。

      钟渐回府时正碰上要出府的钟泠:“……怎么了?”

      “出云楼那边出了点事情,我去看看。”钟泠一身红衣,戴着帷帽,却是一口清朗的男子音色,“怎么样?听不出来吧?”

      “用我同你一起吗?”

      “你去的话事情很快就解决了。”钟泠推着哥哥往府里去,“我不要一直在哥哥身后。”
      她在帷帽后看着钟渐的眼睛亮极了:“我一向做的很好的,哥哥莫要小瞧我。”

      钟渐失笑,向她挥手:“……不小瞧你,快去吧。”

      送走了钟泠,钟渐脑内盘算着朝堂上的诸多事宜,一边向书房走去。闹鬼一事尚没有线索,不知是哪方在背后谋划,还有江南的摄魂草……临到书房,他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铃铛响。

      “叮当——!”

      他瞬间顿住脚步:“谁?!”
      掌心已触到青色大袖中藏着的袖剑,从来温润清和的面容在一刹那冷若刀锋,戾气乍现,血光淋漓在他眼底,但那只是一瞬,因为他家院墙上慢慢地探出了一个混账脑袋。

      混账小心翼翼道:“……好巧啊,丞相,又见面了。”

      好脾气的丞相手背上崩出几条青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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