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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节.永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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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高眠与卫妍的婚期将至,但因严玉竹的身体缘故只能是往后延迟了,一切只等他身体好转之后再说,严玉竹生病的消息传出,来看望的人不少,严高眠没了父母的帮衬,此时也得顶上前去了。
严玉竹静养了几日,现下已能吃得下点稀薄的粥了。卫敛仍像往常般服侍着他,见他吃下了粥身旁的人都高兴,一大胆的丫鬟激动道:“太好了,大人福泽深厚,公主也日日在佛前为您祈福,想必大人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卫敛端着药碗吹了吹道:“说得好,严争,等你好了一定得赏她。”
那丫鬟喜笑颜开道:“谢卫先生。”她跟在公主身边也是知道点事的,但她聪明知道主子的事情下人还是少打听的好。
卫敛吹着吹着突然舀起一勺尝了一口,他面色立马凝结在一起:“这怎么这么苦!”
卫敛抬头见严玉竹一脸复杂地望着他才反应过来道:“啊…抱歉。”他对严玉竹的亲近真是刻进了骨子里,这一会不注意就漏了形。
严玉竹拿过卫敛手中的碗,自己用勺子搅了几圈道:“无妨。”他正准备一口闷,卫敛却将手指抵在杯沿上,转身对丫鬟道:“家里有蜜饯吧。”
丫鬟立马应下:“有…有的。”
“去拿。”
严玉竹无奈道:“不用,习惯了。”
丫鬟一时骑虎难下,站在了原地,按说她应该听严玉竹的可按他们关系…她也不知该听谁的。
卫敛催促她道:“快去,他找罪受,你们也不拦着点?”
“哎,是。”丫鬟缕清立马动了起来。
丫鬟一走又只剩他们两人,刚才的温情却延续不下去了,严玉竹冷冷的开口:“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事。”
卫敛皱着眉头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他也头疼,顾念清陪了他这么多年,小辈们也将喜结连理,他们这一段一旦暴露在明面上就仿佛深水炸开,弄得谁都会不痛快。
他想了会,破罐子破摔道:“随便吧,反正我放心不下你,我得守着。”
“卫敛,我寿数注定不长,你不能一直守着我,”严玉竹觉得心堵:“现在这样也好,你有了家庭,我走了你也不孤单。”
“快呸!”卫敛红着眼道:“说什么寿数不长,你要长命百岁。”
严玉竹的眼泪亦喷涌出来,他颤声劝道:“卫敛——”
“我看不得你走,我受不了。”卫敛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他低下头不敢看面前的人:“严争,我看不得你难受,我后悔了。”
严玉竹沉默没发声只静静地看着他,这时丫鬟终于从外面把蜜饯拿了来,卫敛突然抬头抹干泪道:“快把药喝了,一会该凉了。”
严玉竹依他所言,拿起碗来一口气喝完,卫敛抓紧拿起一个蜜饯塞到了他嘴里道:“喝了药,病就好了啊。”
蜜饯在他嘴里化开,他尝到的却全是苦涩,他实在是不忍再看卫敛那期冀的样子,哽咽一声:“嗯。”
卫敛见他落了泪,连忙伸手帮他轻拭去。他想开口再说句话,却感到喉咙间一阵血腥味,他忍着咳、忍着翻涌的胃,紧闭着口不让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片刻一阵令人作呕的味冲到他的喉腔中,严玉竹改用手死命的捂住嘴。
卫敛看出焦急的帮他顺着背问:“怎么了?怎么了?”
严玉竹再也忍不住,俯身一次性地将刚才的药汤,稀粥吐在了地上,中间还夹杂着几摊血迹。
“严争——”卫敛被眼前的模样吓到了,急喊着他。
吐出来后,严玉竹感到舒服多了,他这回主动靠在了卫敛的怀里。
他缓了一会,气若游丝的安慰卫敛道:“没事…没事了啊。”他一说完这话,经年的委屈伴着如今的病痛完全击溃了他的淡然与从容,他伏在卫敛的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哭了起来。他一直觉得生死有命,从未多忧心死亡,可此刻他真的好想让卫敛如愿,好想活下来……
卫敛小心的把他的手攥在自己手里道:“严争,等你好了,我们重新做夫妻,好不好?”
“你胡说什么。”严玉竹哭着哑声回他。
“我带你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每天什么都不干,就哄你开心。”
卫敛等他说声好,却迟迟未见他回应,低头一看原是已经睡了过去,卫敛将他在床上安置好后,一瞬间脱力坐在了榻边,虚汉浸了满身。
卫敛从他的房间出来,一人漫无目的地四处逛着,想散散心情。他走到一游廊下颓然坐下,抬头见顾念清远远地担忧地望着他,顾念清来到了他面前打量他道:“敛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你别太担心严大人了,你也多休息吧”
卫敛颓然道:“念清,你看着孩子们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敛哥——”顾念清继续劝道。
“求你了,走吧。”
顾念清一愣:“好,你注意身体。”
她一走,这方庭院安静的就像是世界只有他一人,卫敛望着湛蓝明朗的天,忽然大喊:“天地不仁,以我为刍狗。”
严玉竹病重,严府这段时间一直笼罩在阴云当中,谁人说话都不敢大声,严高眠亦是满面愁云,卫妍在他身边小心的陪着,卫辉也再不怼他,事事以他为先。
卫敛整日一副地崩山塌的模样,别说病人,他自己也越来越消瘦,卫家都对他的表现十分疑云,虽是旧识,可也不至对对方关心至此,他见识多小辈们本想请他来开解严高眠,卫妍与卫辉后来却发现他才是最该被开解的那个。
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此事古难全。
一夜风骤,吹的整个京城的天冷了极多,严玉竹再也出不了房门,屋内炭火燃的足,一般人进去都待不住的。
严高眠此刻不知还能做什么,他站在庭院中,任凛冽的风拍击在他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看着紧闭的房门,蚀骨锥心,他好想推开门看见的还是那个曾经教自己习字的翩翩公子而不是如今形销骨立的父亲。
卫妍一行人在远处守着,不敢上前打扰,房门晃动,一丫鬟从屋内走出不敢高声语,轻道一句:“小殿下,您进去看看吧。”
严高眠拔腿往房内跑进,卫妍他们便跟着他守在了门外。
屋内,惠和与卫敛守在床前,严玉竹见他来了想起身说句话,却全身如同灌了铅一般抬不起半分,卫敛帮他撑起来,他无力的靠在了卫敛的胸膛处。
严高眠哽咽道:“爹——”
“高眠,”严玉竹艰难的发出了声,“你是好孩子,以后和妍儿好好过。”
“闭上你的嘴!”卫敛狠狠地打断他:“你是在交代后事吗?”卫敛抱着他心如刀绞,曾经自己舍不得受一点委屈的人如今只剩了副骨头了。
严玉竹大喘了几口气。
“对不起。”惠和放声大哭,想她曾放下公主的矜傲强求姻缘,也曾放下女子的脸面求得一子,到头来却是半生不如意,也害了一对有情人未成眷属。
岁月已暮,物是人非,这声抱歉来的太迟,在严玉竹的弥留之际早就不能再改变什么了。
“不怪你了,”或许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如今很累,谁也不想怨,“高眠和妍儿未尝不是你的功,都别想了…什么都别想了……”
严高眠站在一旁难受,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卫敛揽着他的手收紧,仍倔强道:“你会好的,别说胡话。”
“卫敛——”严玉竹艰难发声,“你给我的玉佩碎了,你说过会给我找来一摸一样的,我拿着它,下辈子去找你,你要认得。”
“啊……”世上临终人的断肠言最是诛人心,卫敛再也忍不住,奔涌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抱紧身前的人攥紧他的手再也顾不得别的:“严争,你那么好,本该风光无限的过一辈子,是我误了你,我误了你。”
严玉竹想抬手替他抹掉脸上的泪:“别哭……”
“我后悔了,我好后悔,我怎么能二十多年都对你不管不顾,我怎么能不来看你一眼。” 卫敛哭着和着眼泪在他额头上印了个湿湿的吻,“你不是会做菜了吗?我没尝过,我想吃,你好起来做给我吃。”
“不好吃。”严玉竹病气的脸中透出了一丝笑意。
“不会,你学什么都厉害。”
“我没给别人尝过,我只做给你吃。”严玉竹靠在他的怀里声音越来越小。
“那你好起来,好起来啊…啊……严争。”卫敛哭喊着唤他,怕他再一睡着就再醒不过来了,“严争,严争,严争——” 卫敛恐慌到了极点。
一会他的胸膛处才闷闷地传来两声:“你多唤唤我,我想听……”
卫敛与他脸贴脸,轻抚着他的发丝,一声一声喃喃说着:“严争,严争,吾妻严争……”
卫敛抚过他的脸庞,摸到了自己掉落的泪珠,却猝然发现泪与他的脸都已变的冰冷。
严玉竹走了,在他怀里走的——
“啊——”几声悲喊再无所顾及地从他喉咙间冒出,下了人间,世间的悲戚再是扰不了已故人的安宁了。
惠和低低的哭着,严高眠跌坐在了地上,震惊、悲痛还有无助一齐涌上心头,此刻过后那个身姿孱弱却一路教导他,为他遮风挡雨,替他答疑解惑的人永远的走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卫敛因他体验了个全。
此后,斯人已逝,生者空了心。
卫敛再出现在众人时,面色沉寂,心如死灰,严玉竹去世消息传的快,须臾府内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他一走,严高眠三年之内不能婚娶,与卫妍成婚时日也得另做打算。
几日下来,卫敛心情极差,不愿与人多说一句,整日里把自己闷在房屋内,期间惠和派人把一个木盒给他,让他拿主意处置,他这才开了门。
木盒子里的东西都泛了黄,却仍平整完好,可见主人对他们的爱惜程度,卫敛随便拿起一摞还是他熟悉的笔迹,几张丹青把年轻时的卫敛描摹地惟妙惟肖,有一张画上的他有点欠,有点贱,还有点谄媚,卫敛笑出了声,自语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吗?”
卫敛翻着见到了自己的笔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纸上最后一句:待江南梅雨淅淅,便是重逢之期……
万千思绪袭来,在那曾经的诀别后,逢天下雨,他走在路上总感觉——只要一抬头便能与当年一样,遇上那个拿着纸伞伴着烟雨而来的青衫客。
白玉佩碎成两半,卫敛拿起低低地哭了起来,门外的卫家人听见动静忙进门查看,几位小辈关怀的看着他,卫敛突然道:“我不想回江南了。”
卫辉焦急道:“爹,为什么啊?你为什么对严大人这么…这么……”
卫妍被他吓得落了泪道:“爹,你为什么不想回去了啊?”
卫敛使劲阖了阖眼,这些上一辈的纠葛终是到了见光的一天,他平静地叙出:“生同衾,死同穴,岁岁常相见。我应过他,江南太远了,我不想再离他这么远。”
屋内兀的陷入寂静,只剩了几人的喘息声,卫妍与卫辉哑口无言,他们猜测再多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顾念清静静地落下泪来,她用衣袖抹尽,对她两个孩子说:“你们出去,我和他说说话。”
卫辉便拉着僵硬的卫妍往外走去,临走还嘱咐道:“娘,你一定好好劝劝爹。”
“敛哥——”他们走后,顾念清颤声道:“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把我当什么,但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夫君,你就看在我们相伴这么多年的份上听我一句劝,你和我回去行吗?”
“念清,我误他终生,现在他死了,我怎能独享天伦?别劝了…我就算和你回去,也再难有一刻安稳。”
顾念清认了,不舍的内心翻涌着苦涩道:“你若想好了,我便在江南替你照顾好爹娘,你可安心。”
“谢谢,”卫敛真诚道,他见顾念清如此简单就接受,心中越发愧疚道:“念清,我对不起你。”
“当年是你把我从火坑中拉了出来,又予我一儿一女,你怎么做都算不得对不起我。”顾念清静静说完,又道:“你好好的,他…肯定也不想看你这样。”
卫敛只道:“谢谢。”
卫敛最终没有找来一块一摸一样的玉佩,他在严玉竹临行前把那碎了的半枚玉佩放到了他的怀里,棺椁一合,便是永隔。
卫敛一路跟着送葬的队伍,他无名无位就只是跟在旁边,几位曾经的旧识见他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可不论他们或曾经或现在如何腹诽詈词过,此刻,谁都难不为这份跨越时间生死的情谊动容。
深冬腊月,大雪飘飞,天地肃清,万里缟素。
送葬队伍蜿蜒且绵长,严高眠打前列,跟着的有严玉竹的后辈、有他的下属,亦有他的学生,众人井井有条,只有游离在队伍外围的卫敛显得格格不入。
严高眠不管,谁也不愿多说。
一切礼数结束,卫敛静静地看着众人将棺椁缓慢地下到地坛里,封上泥的那一刻后卫敛突然慌了,地下又黑又湿,他怎么习惯的了。
严高眠眼见他就要冲过去,忙拦腰把他拦下道:“卫叔——”
卫敛哭了,他此刻才终于有了真实感,那人原是真的不在了。
众人一会就散去,偌大的地界白茫茫的一片只剩了卫敛与那孤零零立在飘雪中的坟茔寂静相望。
雪落无声,掩住了他的半生痴恋,一晌贪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