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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七十、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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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人,有两幅面孔。她把路帆认成何一,诉说愧疚和亏欠;又把何一当作路帆,质问沉默,忏悔背叛。
分开后她才明白,何一从来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无关路帆,更无关过去的那些记忆。她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仅仅属于她们两个人的。
哪有什么替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两个人,教会了她爱情仅有的两类:一个像火,在接触的刹那熊熊而起,灼烧着她,把那一份快乐和痛苦交杂的感觉刻进骨头;一个像水,初见时只觉平常,随时日慢慢浸湿,融进最琐碎的日常,难以割舍。
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都是真的,唯独白头偕老是假的。
她选择接受,接受过去犯下的错误,也接受世事无常的残酷。记忆会淡的。她要做的,只是等待记忆慢慢风化,消解成尘埃。
身边的同学开始为毕业后的日子做打算,就连那群平时看来最不靠谱的人也奔走于面试和会议。处于稳定关系中的人把另一半当作考量的条件之一,尽可能走相近的道路,让感情得以延续到人生的另一阶段。
孑然一身轻,许千不无庆幸,她只需要跟随自己的心意,升学或是就业,全凭好恶,不用担心谁会不会失望。
寻找了那么久,最后还是把自己交还给内心。
她沉下心来好好想了想以后。她的性格,她清楚,不适合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时间长了,她会忧虑,会厌倦,会感到不确定的窒息。升学,她又绝不想继续在当前所处的这个领域发展。这里不欢迎她,她也不喜欢这里。
电影吗?年少时做过的梦,大学这两年多仍未褪色的热爱,似乎都在呼唤她走回当年未选择的路——艰难曲折,却闪闪发光。
寒冷的岁月里,电影曾经拯救过我。
凛冬又至,除了电影,我还能去哪里寻求庇护?
“好,大家记住这个感觉,把词儿再熟悉熟悉。下午咱们拍这场戏。大家先吃饭吧。”
听见导演的话,一群人松了口气,说说笑笑地拿了外卖,走到旁边的空地坐下,享受短暂的午休。
许千没急着过去,走到导演身边聊起了剧本。
剧本是她写的,导演是她找的,演员是她和导演一起面试的。这是一部学生电影。她想拿来看看自己的剧本拍出来什么效果,做导演的学长想拿它当考研的材料。
“我刚才看的时候觉得这场戏劲儿不太够。要不这样,侯扬说完话以后,佩佩的那段词不要,她就看着侯扬。看一会儿,点头,说两句话,转身就走。”
“我也觉得劲儿不够。但是把词删了以后会不会更不够了?”
“不会的。你想啊,佩佩本身是非常强势的性格,什么事儿都不让步。可是这回在侯扬面前她一下都没挣扎,完全妥协了。这不是更能表现出她彻底认命了的情绪吗?”
导演盯着剧本想了一会儿,“那行,等一会儿让他们俩演一遍看看。先吃饭吧,都凉了。”
许千点点头,走过去把剩下的两份饭都拿起来,递给导演一盒。
在台阶上并肩坐下,掰开筷子,就着风连饭带菜往嘴里送。断断续续拍了一周,她从头跟到尾,给演员讲戏、帮摄像打光。今天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按时吃上了午饭。大部分时候,她都是靠饼干或者干脆面垫肚子,等到收工了再去胡乱吃一口。一心扑在片子上,倒不是对这个剧本有多得意、多爱惜,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能寄托心思的活计,于是一股脑倾倒了热情。
“许千,说真的,你这个剧本打动我了。我不是跟你客气。你知道,我高考是走的艺考。那会儿集训的时候认识了不少人,看过一些咱们这个岁数的人写的剧本。实话实说,你这个故事,是为数不多能打动我的。”
导演叫曾博,是在剧本写好以后辗转了好几层关系联系上的。开拍之前,他们俩只见过两次面。同类相吸,她能感受到,他们是差不多的性格,这几天相处起来也没什么不自在。不过这突如其来的赞扬,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啊……是嘛……还好。”
曾博一副坦然的样子,继续分析:“侯扬和佩佩他们俩之间,说白了就是一段没有结果的小镇爱情。但是你写出来的故事,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特别……细腻,读起来给人一种置身其中的感觉,能体会到他们俩被社会环境、阶层拉扯的那种无力。真的,我喜欢这个故事。”
许千点点头,“算是掺了很多个人经验在里面吧,所以读起来可能更真实一点。”
“创作者最大的财富就是经验嘛。”曾博笑了一下,“怎么?以前有段类似的感情?”
“说不上类似。只是人物的设计上参考了一下。”
“侯扬?”
“是佩佩。”
“噢。”
曾博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觉得窥探了隐私,于是夹了块肉塞进嘴里,不再多问。
许千倒是满不在意。又扒了两口饭,把饭盒放在脚边,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
“她和佩佩挺像的。气场特别足,人很强势,说出话来谁都反驳不了。我写佩佩去城里,在书店看到了一本《雪国》。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她看的就是《雪国》。”
“同学?”
“不是。”许千轻轻敲掉烟灰,“来北京之前认识的一个人。”
曾博点点头,侧过脸,抬手指了指她脖子上挂着的项链。
“这个?”
许千低头看看,有点意外,“怎么说?”
“我看你天天戴着,自己待着的时候还总瞅它。”
摘下来,攥在手里。帆船的轮廓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么熟悉,好像从生下来就陪在身边。
“嗯。算是个纪念吧。”
曾博也吃完了,拿袋子把垃圾装好,连带着许千那份一起丢掉了那边的垃圾桶里。走回来继续坐下,管许千借了个火。
“还没问过呢,抽多久了?”
“半年多。”
“现在抽电子的多。”
“不是很喜欢。总觉得跟玩具似的。”
“我也不喜欢。倒是方便点,不用带火。”
曾博把打火机还给她,用力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缓缓吐出。
“你说,像咱们这种人,是不是多多少少有点装?”
“那当然。要不是太装,也不会拿这些虚构的东西当成真实。”
“明明是生在这个时代的人,非得端着,追求过去那些东西的质感。感情上也是,谈的时候不珍惜,分开了往死里怀念。”
“说不上有多怀念。好多年了,早忘了。”
“忘了还写?”
“习惯吧。习惯了一谈到感情,就想起那么个人。就好像胳膊上烫了个疤,一挽袖子就露出来。”
“烫了个疤,”曾博被她的比喻逗笑了,“确实,就是烫了个疤。”
“平常什么事儿没有。偶尔看到了,心里挺不是滋味,但是待一会儿就好了。”
“你觉不觉得,咱们这代人老得特快?年纪不大,早早的就不抱希望了。”
“咱们这代人什么样我不知道,我是老得挺快的。不过,我也没打算活多久,按三十二算的话,大半辈子过去了,差不多也该这样。”
“嚯,还有零有整的。怎么?这是找人算过的?”
“我倒还真想算算。”许千舔舔嘴唇,眯起眼睛看着远方,“我认识那个人的时候,她三十二。”
“猜到了。”
“这也能猜?”
曾博咧开嘴笑了一下。“你太成熟了,估计也看不上差不多大的。”
“那可不一定。岁数差不多的,玩得到一起。”
“过日子又不是玩。一方担待的太多,肯定走不长。”
“那我找个比我大的,她不还得反过来担待我?”
“你?”曾博最后抽了一口,把烟掐灭。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你可用不着别人担待。”
说完,他走下台阶,招呼剧组的人收拾东西开工。许千没太听懂他最后说的话,想问,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张张嘴巴,没问出口。
演员照着刚才她跟曾博说的演了一遍,效果不太理想。演佩佩的那个女生本身不是佩佩的性格,没了台词,有点抓不住情绪。曾博试着演了一下,也差点意思,于是喊来许千示范。
“你代入一下。侯扬你们俩好了那么多年了,现在他说他要去南方打工。他话里的意思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们俩以后都不能再见了。这你都知道,你还知道你拦不住他,因为他已经被城里的那些东西改变了,他不可能再满足于县城里没有希望的生活了。你只能让他走,看着他走。”
演员似懂非懂。许千拍拍曾博,让他搭个戏。曾博看了看侯扬的台词,十分投入地表演起来。
“我要出去。我不可能一辈子就在这么个地方待着。佩佩,再待下去,我就完了,我这辈子都完了。我会变成臭水沟里的烂泥,连光都见不着。佩佩,你知道我,你知道我的,我不能这样……”
一边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他越逼越近,抓着许千的肩膀,仿佛一种胁迫。
就是这种感觉。
那天的我,就是这样。
许千一丝不苟地模仿着记忆,错开眼神,拒绝任何对视。她从曾博的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一步,点点头。
“好。你去吧。”
转身,离开。
“对了对了,就是这种感觉。”曾博从角色中跳出来,激动地打了个响指,拍拍许千,转过头继续给演员做进一步讲解。
许千让到一边,平复涌起的情绪。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转身离开,从此再没有消息。
当时的你是不是也想好了,我们再也不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