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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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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宁琪被撵出广播室后,刘琴让她去梳棉车间报到。
梳棉车间是纺织厂最脏最累的地方,男工居多。
说脏,是因为这里棉絮飞扬。
说累,是这里的第一道工序,要把原棉包一包一包的拆开,然后用叉子把棉花装到梳棉机的后斗上。
李宁琪就被安排在这道工序上。
因为是学徒,要配个师傅给她。
配给她的师傅外号叫四麻子,厂子里有名的混混头,人称四哥。
这显然是惩罚性的安排。
开始的时候,李宁琪不服气,她找刘琴问,凭什么把她分到梳棉车间,凭什么把她分到男工工序,凭什么把四麻子分给她当师傅?
刘琴把她拉到一边,神秘兮兮的说:“你不知道,厂部开会的时候,大部分人说要把你退回原来的知青点。是陈厂长力保,你才能留下来。陈厂长说,你是被□□的,错不在你。所以......,”
“□□?”李宁琪脑子嗡的一声。
“是啊。审查结论是□□啊。要是作风问题,你早就被遣送回去了。”刘琴说。
后来,刘琴又说了些什么,李宁琪都没听进去。
她永远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么出不来的。
可能是那帮人陷害,也可能是马主任为保护自己而交代的。
但她知道的是,如果定性为“□□”,而且是□□知青,那马主任的刑期短不了。
李宁琪不再为车间、工序、四麻子纠结了。
她认了。
既然自己心爱的男人在遭罪受苦,那她也愿意遭罪受苦。
“让我们一起受苦赎罪吧!”她心里默默的对自己的男人说。
李宁琪想起,基督教里有个“原罪”的说法,说是人从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她想,既然生下来就有罪,那人生之苦,就是赎罪。
在梳棉车间,等待李宁琪的不仅仅是脏活累活,更多的是女工的嘲笑和男工的骚扰。
无论她走到哪里,背后都有口哨声和起哄声,还有人扯着嗓子喊“破鞋!”
当时羞辱女人的语言,没有比“破鞋”更令人羞耻的了。当面骂“破鞋”,更是恶毒至极。
李宁琪到死也不明白,人为什么这么恶毒?她跟他们这些人八竿子都打不着,他们为什么要羞辱她?难道羞辱她,他们就快乐了?
还真让李宁琪说对了。羞辱她,他们很快乐。
那个年代的人们无所事事,无所追求,唯一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和刺激的是,女人背后喳啦老婆舌头,男人打架斗殴“耍屎蛋”。
那个年代,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欺软怕硬。
李宁琪觉得,欺软怕硬是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无论你多么胆小、龌龊,遇到比你还胆小、龌龊的人,你总会用更龌龊的言行向弱者寻求刺激,然后以胜利者的心态得到快乐。
果然,不仅仅是出了名的混混,还有平日里龌龊的没人理的窝囊废,都来找李宁琪“耍屎蛋”了。
这些男人的逻辑很简单,你既然是“破鞋”了,那就应该跟我们是同一档次了,做我们的马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那时候岛城把“耍流氓”叫成“耍屎蛋”,就像北京叫“拍婆子”、东北叫“挂马子”一样。
比起北京、东北,岛城的叫法更有逻辑,更理直气壮。因为,谁“耍屎蛋”啊?屎壳郎嘛!屎壳郎耍屎蛋,符合逻辑,天经地义。
流氓自有流氓的逻辑。
对于这些骚扰,李宁琪开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总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状况会越来越好的。
但她期待的越来越好没有来到,情况反而越来越糟。
好多小混混以为她软弱可欺,更加变本加厉。
一天,李宁琪在食堂打饭,一个混混在背后搂着她的肩膀,臭嘴往她脸上贴,嘴里说:“宁姐,咱俩搞对象吧?”
李宁琪忍无可忍了。
她抓住混混搭在肩膀上的手,一个翻腕的动作就把他撂地上了。
众人没看清楚是咋回事,那个混混更懵。
五大三粗的混混脸上挂不住了,他站起来后,又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李宁琪轻巧一闪,又抓住他的手,一翻腕一伸腿,又把他撂地上。不仅把他撂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还让他来了个狗吃屎,起来后满嘴是血。
众人开始起哄鼓掌。
那个混混爬起来一溜烟的跑了。
在李宁琪前边排队的人都给她让出道来,让她先打饭。
食堂炊事员连问也不问,一大勺子米饭,一大勺子最好的肉菜,外加上两条炸鱼,连饭票也不收。
众人又欢呼起来。
李宁琪抬头挺胸的走出食堂。
在一个角落里,她一边吃饭,一边掉泪,并不为刚才的场面感到荣耀。
第二天,还是在食堂,昨天那个混混领来另外俩人,三个人一起围住李宁琪。
李宁琪毫不畏惧。这会她拿出真本事了,三下两下就把其中两个撂倒,第三个还没等李宁琪动手,围观人群中出来了一个人,一拳就把第三个混混放倒了。众人一哄而上,你一脚我一脚的对倒在地上的三个混混一顿踹。
从此再也没人敢招惹李宁琪了。
那个把第三个混混放倒的就是李宁琪的师傅四麻子。
“宁姐”的名声再次在国棉二厂显赫起来。
李宁琪自从被下放车间后,就没地住了。她偷偷的在车间棉花库的棉花包上睡。白天,她把行李藏在棉花库的角落里,晚上,等夜深人静时,她再打开行李卷睡觉。
四麻子先发现了这个秘密。
四麻子喜欢上李宁琪了,这个喜欢不是想“耍屎蛋”,而是像正常男人喜欢女人般的那样喜欢。
四麻子是厂子及周边的混混头,快三十岁了也不结婚。他这个年龄已经厌倦了整天打架斗殴耍屎蛋的日子。他开始考虑怎么挣钱、怎么出人头地。他知道高考是出人头地的机会,但从小不好好上学的他,知道这个离他太遥远。挣钱又没有什么门路,他倒是想遁入绿林打家劫舍。可他心里清楚,那只是空想而已。
他很迷茫,整天在梳棉车间混日子,好歹有一帮小兄弟跟着混,他也不很寂寞。
李宁琪的到来,使他怦然心动。
出于男人的自尊,出于师傅的自尊,他只是冷冷的旁观。
他负责这道工序的活路,不需要教,一看就会。
他发现李宁琪毫无怨言,一声不吭,只是埋头干活,毫不惜力。
他发现李宁琪常常偷偷的哭泣。她不像其他女工一样要么嚎啕大哭,要么高声谩骂。她是无声的哭泣,满脸哀伤,泪流满面,口中还念念有词。
他想,这才是真正的哀伤,让人怜惜。
当李宁琪在食堂撂倒那个混混的时候,他知道她外表柔弱,内心刚强。
第二天,当他看到三个男人围住李宁琪时,他毫不犹豫的出手了。
出手后,他并没有觉得这是追求李宁琪的资本。他觉得这是做师傅保护徒弟的责任,也是男人保护女人的责任。
后来的日子,他和她谁都没提这件事,李宁琪连句谢谢也没有。
后来的某一天,他下中班的时候,看见李宁琪竟然睡在车间里!
他竟然有点心疼了。
他找到她睡觉的地方。
李宁琪正要睡觉,看见四麻子过来了。
她很警惕的站起来,双脚不由自主的一前一后,双腿微微弯曲,做出反击的姿态。
四麻子摆摆手:“我不是来招惹你的,也不是来打架的。再说,别看你有功夫,你怎么也是打不过我的。”
李宁琪还是那个姿势,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
四麻子苦笑了一下说:“我家住在南山,几年前在房顶上搭了个顶棚,父母准备给我结婚用的。顶棚可以从上边锁上。你去那里住吧。”
李宁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意图,坚定的摇了摇头。
四麻子又说:“我爹去年去世了。只有我妈和我一起住。我妈是一个好女人,街坊邻居都说她善良。她会同意你去住。”
李宁琪还是没说话,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四麻子很耐心,又说:“我不是耍屎蛋。耍屎蛋的没有把女孩带回家的。至少现在我还没决定和你结婚。”
李宁琪还是摇头。
四麻子一摆手:“我是你师傅。我可怜你,行了吧?我把你当成我兄弟,行了吧?我绝不招惹你,行了吧?嗨,你看着办吧。”
说完,回头就走。
没走出几步,听到背后的李宁琪小声说:“我去。”
南山是城里最高的山,紧靠大海。南山村原来是个渔村,后来周边建了好多工厂、宿舍,它就成了城中村。村里的渔民现在都农转非了,但仍然住在自建房里。
四麻子家有两间用砖头和石头垒起来的小屋,有一个小院子,院子的东头,有一间做厨房的小棚子。
两间小屋都是平顶的,其中一间带着个顶棚,顶棚的屋顶是石棉瓦做成的。那个年代,岛城这样的自建房到处都是。
四麻子的妈妈别人称呼为王嫂,个高、爽快,虽然五十多岁了,衣着打扮像个干部。后来李宁琪才知道,她是街道主任。
见儿子领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还带着铺盖行李来到家里,王嫂竟然不急不躁。
李宁琪想,看来四麻子过去经常把女孩带回家。
她又想,这跟我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他的马子,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四麻子跟妈妈说:“这是小李,李宁琪,我厂子里的徒弟。父母刚出车祸死了,没地去了,在咱家住些日子。”
“奥奥,可怜的孩子。快进屋吧。”王嫂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
李宁琪对四麻子“车祸”的说法不仅不懊恼,反而觉得很解气。
四麻子一边领着李宁琪进屋,一边跟妈妈说:“”小李在咱家吃饭啊,每个月我多交10块钱。”
李宁琪赶紧说:“我交,我交。”
四麻子是老工人,工资三十多块,比李宁琪多十几块。但十块钱在当时也是大钱。
李宁琪有点感动,但她不想再沾他的光。
王嫂说:“谁交都一样。”
李宁琪想:看来他们家分得很清,这样好。这样就没有压力了。
四麻子领着李宁琪采着简易的梯子,通过一个四方的洞口爬上顶棚,说:“这归你了,你自己收拾收拾吧。”
然后,他又把四方洞口上的盖板盖上,拿出一把锁,演示着:“这样盖上,然后锁上,谁也甭想上来了。”
说完,他就下去了。
李宁琪环顾一下顶棚的房间。大约十几平方,有一张双人床,有一个衣柜,有两张简易沙发,还有一个写字台。家具好像是新的。
她恍然大悟,这原来是四麻子的婚房!
她又感动了,比刚才的感动多了一些。
她又打开顶棚的门,走到另一间房子的平台上,往南边一看,这里竟然能看到海,竟然能闻到大海的味道!
父亲居住的宿舍区在岛城最北边,离大海很远。李宁琪说自己是岛城人的时候,别人会羡慕她住在海边。每到这时候,她会羞愧难当。
现在,她终于住在海边了。
这时候,已经是1978年夏天了。
遭受失去自己的男人,失去自己的大学梦,失去往日辉煌的苦难后,李宁琪终于暂时安顿下来。
安顿下来的李宁琪开始为自己的男人申诉。
她给当地县里写了一封信,信里反复强调,调查组来调查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被马胜利□□的。当时的事实也是自己自愿的,是自己主动的。她还强调说,她爱马胜利。
她每周都写一封同样的信。
除了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这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除了给县里写信,李宁琪还给干爹干娘写了一封信,信中还夹了20块钱。
过了一个月,没见回信。她知道,干爹干娘一定误会她了,说不定还恨她了。
她不甘心,又写了一封信,信里又夹了10块钱。
又过了一个月,她终于收到了干爹干娘的回信。信里没有一个字,只有一张白纸夹着30块钱。
她明白了,干爹干娘再也不认她这个干闺女了。
看着这张白纸和30块钱,她脸色苍白,欲哭无泪。
又过了半年,当她给县里写了无数次申诉信后,她接到了带有县革委会信笺的回信。
李宁琪哆哆嗦嗦的打开盖有大红色公章的信后,她一下子昏倒了。
信里说:李宁琪申诉的事情已经查实,马胜利确无□□妇女的证据,此罪不能成立。但马胜利已经于1978年春节当天自杀,所以,申诉已经再无意义。请李宁琪不要再写申诉信了,云云。
他死了!马胜利死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死了!
李宁琪感觉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男人!
她的世界塌了!她的心也死了!
哀莫过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