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对普通平民来讲,1977年的大事莫过于国家恢复高考。
李宁琪亢奋起来,她知道改变命运的时刻到了。
她第一时间就决定参加高考,而且她要考北大,北大中文系。
七七级文科高考,只考政治、语文、历史和地理。
李宁琪觉得除了地理,其他都是她熟悉的。她做了将近一年的播音员,天天播讲时事政治,应该说很熟悉。语文是她的长项,初中的时候天天跟着三叔读古文、念唐诗,又读了那么多名著,后来又在广播站写诗歌、写散文、写故事,各方面知识都不缺乏。历史她也熟悉,除了跟这三叔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下乡的时候没有别的书读,就一遍一遍的读范文澜,从先秦时代到清朝灭亡,每个朝代的更迭,每个时期的大事,她都能娓娓道来。地理虽然初中学过,但毕竟过了一年多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新版本了。她也觉得有信心,不就是看书嘛,不就是背嘛。
但她毕竟没有参加过高考,光有知识是不够的。考试用什么形式?哪些是重点?做题技巧有哪些,李宁琪并没有数。
高考吸引了千万青年奔赴考场。国棉二厂就有十几个职工请长假到高中插班复习,厂里扣工资也在所不惜。
李宁琪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这么做无疑辜负了马主任和陈厂长。她特别珍惜这份工作,因为这是自己的男人冒着风险给自己争取的。
但怎么办才好呢?
正在李宁琪踌躇满志而又无从下手的时候,胡红卫来了。
就在厂子的大门口,胡红卫交给李宁琪四大厚本复习资料,政治、语文、历史和地理都有。他说,这是岛城教育系统最权威的复习大纲,上边列明了所有的知识点,每个章节后边都有习题。照着大纲复习,认真做习题,就没有大的问题。他还说,他会每周来一次,把她做的习题和他做过并经过老师批改过的作业核对一遍。并且还说,他们每个月都会有摸底考试,每次他会拿卷子过来让她做,然后会把标准答案拿过来。这样下来,基本跟高中的高考班进度差不多了。
胡红卫最后说:“宁宁,我知道你行的。你从小就比我们学习好,你一定会比我们考得好。”
李宁琪知道他说的“我们”是指他自己和姐姐。三个人从小都是一起读书的。
她有点感动了。这种时候,胡红卫能够想到她要参加高考,能够想到她的难处,能够想的这么周到细致,看来他真是用上心了。
她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复习资料,用感激的声调说:“红卫哥,真是谢谢你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虽然有一年多没见面,胡红卫还像从前那个腼腆的少年。原来李宁琪对他都是直呼其名的,这次她竟然叫他“红卫哥”,不知是因为陌生了,还是为了感谢。
胡红卫有点脸红了,
最后,他有点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
李宁琪见他还有话要说,就大方的说:“红卫哥,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什么话不好说的?说吧。”
胡红卫脸更红了,他喏喏的说:“这事,我帮你复习的事,先不要告诉你姐姐,好吗?”
李宁琪立即点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胡红卫会有这样的要求。是他们谈恋爱了,怕姐姐吃醋?是他要追求自己,怕姐姐破坏?还是他听说了什么?听说了什么呢?难道家里不同意她参加高考?
如果他们谈恋爱了,他俩可以大大方方一起来,姐姐帮助妹妹多么天经地义啊!李宁琪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因为她知道胡红卫从未喜欢过姐姐。按照他的条件,考上大学没问题,找个比姐姐又漂亮、性格又好的女生,可以说是随手拈来。虽然有可能他想追求自己,但她笃定是不会跟他的,她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男人。
家里不同意她参加高考,是有可能的。如果她参加高考,家里不仅失去了一份工资,还要供养两个大学生,父亲肯定觉得负担不起。
想到这,她明白了,肯定是胡红卫听姐姐说了些什么,家里肯定不同意她参加高考。
果然,有一天她在食堂吃完饭回到家里的时候,父母在等着她。
家里只有父母在,李宁瑶不知道躲哪去了。
先是妈妈开口了:“宁宁,你过来坐,爸爸有话跟你说。”语气是小心翼翼的。
李宁琪早有思想准备,她坐下来,冷冷的看着父亲。
父亲好像不敢看他,低着头,抽着烟,难得的慢条斯理的说话:“宁宁,你看啊。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吃饭都有困难,甭说供养两个大学生了。你能不能不参加高考了?和家里一起供你姐姐上大学?等你姐姐毕业后,让她好好报答你。”
李宁琪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不是老大可以就业嘛?让姐姐就业好了。她就业,我考大学。她不是姐姐吗?姐姐不是该让着妹妹吗?报答?她害我害的还不够吗?报答我?她不再害我我就烧高香了。”
父亲还是慢条斯理:“宁宁啊,你看你都下过乡,吃过苦,现在的工作也不错,就是大学毕业了,也未必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你姐姐都是在上学,她要是就业了,如果工作不好怎么办?如果做挡车工怎么办?咱们这个宿舍区,有的女孩就业还有当壮工的。你说,你舍得让你姐姐去遭那个罪?”
李宁琪站起来,厉声说道:“我下过乡,遭过罪,不是拜你和李宁瑶所赐?你们害我遭的罪,还成了不让我参加高考的理由?!这是什么道理?!挡车工怎么了?壮工怎么了?我还做过农民来!你们欺负人没有这么欺负的!告诉你们,不让我参加高考门也没有!”
让没想到的是,母亲居然气的嘴唇哆嗦起来:“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你,怎么是这么个不懂事的孩子?!”
看见母亲也这样难为自己,李宁琪彻底失望了。
她进屋开始收拾衣服和被褥,然后拿着一个行李卷和一个帆布包,像一年多以前下乡那样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停下来,一字一句的说:“从今往后,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了。”
父亲怒气冲冲,上来就要扇她的耳光。
李宁琪用空着的一只手,一把就握住父亲的胳膊,然后轻轻一推,就把父亲推了一个趔趄。她轻蔑的说:“你别动手啊,你动手也打不过我。”
母亲在身后声嘶力竭的说:“你滚吧,东西放下,那是家里的。”
李宁琪又轻蔑的说:“这些衣服是我自己买的,这些被褥是我干娘帮我做的,跟你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父亲也大喊起来:“没有家里的户口本,我看你怎么报名!”
李宁琪也大喊起来:“如果你们不让我报上名,我就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李宁瑶也别想上大学!不信咱就走着瞧!”
说着,她把东西放在院子里的坤车上,推车往外走。
她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砸杯子的声音。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宁琪走出家门后,才知道自己无处可去。
她骑着自己心爱的坤车,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该往何处去。
后来,她来到海边,呆呆的坐在海滩上,泪水奔涌而出。
她知道,父母有父母的理由。也许在普通人看来,这些理由是成立的。但她抗争的是,为什么需要牺牲的又是她李宁琪?她在想,父母、李宁瑶和自己,到底谁自私?
清官难断家务事。她知道无人会告诉她这件事的对错。
在彷徨中,贝多芬的一句名言激励着她:扼住命运的喉咙!
对,我就是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我就是要和命运抗争!大不了我回沂蒙山区,回到干爹干娘那里,回到自己的男人那里。
想起了干爹干娘和马主任,她又浑身充满了力量。
快半夜了,李宁琪回到厂子里。
看门的大爷很熟悉她,啥也没问就让她进厂了。
她在广播室的长连椅上铺上被褥,很快就睡着了。
厂子里有规定,凡是岛城有家的职工,不能住集体宿舍。后来,厂部的人大多都知道李宁琪住在了广播室。因为有厂长护着,因为对李宁琪的敬畏,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无人难为她。
李宁琪暂时在广播室安顿下来。
李宁琪住在广播室,高考复习的时间更多了,家里的变故越发激起她参加高考的热情,她如饥似渴的念书、做习题。
胡红卫还是每周来找李宁琪。他把李宁琪做过的习题和自己的校对,用课堂上老师讲过的提醒她该注意的地方。每次学校的摸底考试,他也会把卷子拿过来让李宁琪做一遍。
校对过李宁琪的习题和摸底考试的卷子后,他由衷的说:“宁宁,你肯定能考得好,北大中文系在向你招手。”
李宁琪看出,胡红卫是真心帮她,真心为她的进步感到高兴。
有一天,胡红卫在和李宁琪校对完习题后,没说话又脸红起来。
李宁琪知道他又有为难的话要说,就说:“红卫哥,你对我这么好。你说吧,别为难。只要我做到的,我保证去做。”
胡红卫这才又喏喏的说:“宁宁,这个周六你能不能回家一趟?我爸爸想去你家,跟你爸爸有话说,他想让你也知道。”
李宁琪眉毛一挑,很干脆的说:“我不回去。三叔有什么话你就转达给我吧。”
胡红卫脸更红了,他用哀求的声调说:“宁宁,算我求你了,我代表我爸求你了,你就回家一趟吧?嗯?嗯?”
见胡红卫可怜的样子,她答应了。
周六,李宁琪回到家中。
还没进屋,就听见三叔和父亲爽朗的笑声。
李宁琪很奇怪,听这笑声好像回到了从前,好像这两家人从来没有翻脸过。
一见李宁琪进屋,三叔先站起来,笑着对她说:“宁宁啊,一年多不见了,成了大姑娘了,越来越漂亮了。”
说着,就要拉她坐在自己旁边。
李宁琪一看,饭桌上有五六个菜,有肉有鱼还有烧鸡,很丰盛。除了父母和三叔,李宁瑶和胡红卫都在。
父亲和三叔已经喝得有点脸红。
她扭着身子不坐,说她不饿。然后在离饭桌不远的地方坐下来。
只听三叔说:“上个月,上海开始落实民族资本家的政策了,大户的资本家有的已经返还资产、补偿损失了。这不,岛城也开始了,我现在已经回到印染厂担任顾问了,工资发到了200了。咱现在不缺钱。”
李宁琪注意到三叔说“咱”,见父亲又是谄媚的神色,她冷笑起来。
三叔和父亲碰了一下杯,干了一口酒,又说:“估计咱很快就会搬回我父亲的老房子了,也会补偿咱好多钱。大哥,咱两家轧亲家,你还愁什么愁。”
一听轧亲家,李宁琪心里一惊。想到胡红卫对自己的殷勤,她从心里开始鄙视胡红卫,怒火马上就要涌上来了。
原来如此。原来三叔是来给父亲提亲的,原来三叔要把她和胡红卫撮合在一起。
她刚要跳起来,只见李宁瑶拿着茶杯,撒娇似的向三叔敬酒:“三叔,以后我是不是要叫你爸爸了?”
胡红卫先脸红了,他有点生气的对李宁瑶说:“瞎说什么啊。离结婚还早着哪。”
父母和三叔爽朗的笑。
李宁琪这才明白,三叔提亲的对象不是她,是李宁瑶。
三叔举杯又和父亲干杯:“大哥,咱说定了啊。瑶瑶上大学的钱我担下了。可不敢再不让宁宁报不上名了。宁宁从小学习好,肯定能考上好大学,北大啊、人大啊、复旦啊,我看咱还得挑挑。到时候,大哥你得多有面子啊。再说,按照政策,宁宁上学是带工资的,花不了你的钱,你愁什么愁啊。”
父亲尴尬的看了李宁琪一眼,对三叔说:“报,报,哪能不报啊。”
三叔朝着李宁琪说:“宁宁,还不快过来敬你爸爸一杯酒?你已经工作了,可以喝点酒了。”
李宁琪这才知道三叔的良苦用心。
她走到桌前,倒上满满一茶杯酒,碰了碰三叔的酒杯,也碰了碰胡红卫的杯子,一口把酒干了。
然后她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眼泪汪汪的说:“三叔,红卫哥,我李宁琪何德何能啊,让你们为我这么做!?”
说着,就哭着跑了出去。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高考来临了。
在胡红卫来回趟的调解下,李宁琪终于报上名了。
考试很顺利,李宁琪信心满满,她自己觉得北大有把握,人大、复旦绝无问题。
果然,考试分数张榜以后,李宁琪以每门功课超过80分的成绩,成为全区的状元,也是岛城总分的第五名。
李宁瑶和胡红卫成绩也不错,也越过重点学校分数线。
胡红卫捎信给李宁琪,让她周六回家,一家人要庆祝。
李宁琪简单的回答:“我不去。”
李宁琪高高兴兴的给马主任和干爹干娘写信,说她马上就要上大学了,还说上学之前会回沂蒙山看望他们。
她期待着见到干爹干娘,更期待着和自己男人的拥抱。
她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干爹干娘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她再也没有过干爹干娘的信息,她心爱的男人也永远离她而去。
厄运不期而至。
就在李宁琪给马主任寄走信的第二天,厂办刘琴把她叫进了保卫科。
一进门,只见几个阴沉着脸的男人坐在那里。从打扮上看,像是原来见过的公社干部。
她马上恐惧起来,感觉心脏要跳出来。
她恐惧的不是她自己,她预感到马主任出事了。
果然,来人介绍他们是县革委会的,他们是来调查马胜利的。他们说马胜利因为造反,犯下了□□罪,正在隔离审查。
他们单刀直入。
有人给她递过来两张纸,她拿过来一看,就是她给马主任的那封充满爱意的信。
她心想,完了,完了,这可是铁证啊!
来人开始问话:“说说吧,你和马胜利什么关系?”
李宁琪冷静下来。
她沉着的说:“一般关系,就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
来人冷笑:“那你怎么解释这封信?”
李宁琪还是沉着的说:“是我暗恋马主任,是我单相思。马主任从来没有答应过我。”
来人又冷笑:“单相思。看这信的内容不是单相思,是早就发生过□□关系了吧?说说,发生过几次,都在哪里发生的,怎么发生的?”
李宁琪还是矢口否认,她知道一旦她承认,自己心爱的男人就会罪加一等。
来人拿出一叠材料摇晃着说:“这是马胜利的交代材料和群众的检举材料。我给你念念。“
那年那月那日,李宁琪去马胜利的办公室呆了半个小时,里边有女人呻吟声;那年那月那日,李宁琪到马胜利的办公室呆了一个多小时,里边传出女人的□□声;那年那月那日,李宁琪和马胜利一起下乡,没有回到公社,住在某某地方,俩人肯定住在一起了;那年那月那日,李宁琪和马胜利一起去县里开会,住在某某招待所,俩人住隔壁,有人看见她进了马胜利的房间......
这些个那年那月那日,一共罗列了十几条。
来人没有念马主任的交代材料。
李宁琪还是矢口否认。
来人开始威胁欺骗:“知道你跟马胜利有感情,你是在保护他。告诉你啊,我们完全可以按照群众的揭发给马胜利定罪,你也吃不了兜着走。按照一次一年,马胜利就这些够判十几年的,加上他其它罪行,够枪毙的了。找你落实,就是想少一点,你早说了,也是为他好。”
年轻的李宁琪终于被击溃了。
当听到一次一年的时候,她开始哭起来,马上说:“就一次,就一次,是在我返程的前一天晚上。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自己愿意的。”
来人们相视一笑,开始问一些龌龊的问题:怎么亲的?怎么摸的?怎么脱的衣服?用什么姿势?做了多长时间?等等。
李宁琪不回答,只是哭。
来人们问这些问题纯属过下流的瘾,见问不出来,也就此罢休了。
最后,他们让李宁琪在一份笔录上签字,并要她摁上了手印。
笔录他们并没有让她看全,摁手印几乎是强迫性的。
当李宁琪被人拿住手摁手印的时候,她脑子里浮现《白毛女》中的杨白劳被黄世仁拿住手强迫摁手印的情景。
她放声大哭起来。
事情并没完。
用祸不单行形容也不能尽述李宁琪的苦难。
第二天,刘琴通知她,厂部决定,要李宁琪离开广播室,下放车间当工人,工资待遇按照学徒工标准发放。
一个月以后,大学录取通知开始发放了。
李宁琪没有接到任何大学的通知书。
她去招生办询问,招生办回答,她的政审不合格,她的高考资格被取消。
这时候的李宁琪欲哭无泪。
不仅是她的大学梦彻底破灭,她的人生又要开始苦难的历程。
后来的李宁琪明白,尽管她没有招谁惹谁,但时代还是捉弄了她。
在命运面前,你无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