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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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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宁琪回到岛城父母家的小院时,已经是中午了。
看见隔壁的小院里晒出的衣服,知道三叔原来住的地方又有新住户了。
此时,她耳边响起了长笛演奏的《流浪者之歌》,眼泪潸然而下。
家里只有母亲在,父亲上班,姐姐上学。
见李宁琪进门,母亲只是略有吃惊,显然,一家人已经知道她要回来的消息。
按照李宁琪的想法,她永远不想再踏入这个家门了,但她现在无处可去。
为了能够不很尴尬的进门,又让家人知道她不情愿的态度,李宁琪费了点心思。最后,她写信给胡红卫,让胡红卫想办法通知家里。
胡红卫现在读高二,还是和李宁瑶一个班,至少他可以告诉姐姐。
母亲给李宁琪下了一碗面,还放了一个鸡蛋。
李宁琪饿了,很快把面吃完了。
见李宁琪除了行李啥也没带,母亲掏出十块钱来递给李宁琪,说了她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宁宁,拿着这钱,去商店买点花生、瓜子,再买上两斤肉,咱就说是你带回来的。”
李宁琪很干脆的说:“我不去。没拿就是没拿,干嘛要装啊。这一年也没见你们给我捎点啥。”
说着,她就进里屋了。
后来,她去宿舍区的后山上,呆呆的坐了一个下午。
晚饭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家里。
父亲和姐姐都回来了,正坐在桌前嗑瓜子、吃花生。
见李宁琪进来,父亲满脸讪笑,见她冷眼相对,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吱声。
姐姐走过来叫了声“妹妹”,伸出手来想拉她的手。
李宁琪视而不见的进了里屋。
后来,母亲招呼李宁琪吃饺子,她才回到饭桌。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看,农村带来的肉就是新鲜。这饺子多好吃。”
父亲和姐姐应着:“嗯嗯,好吃,好吃。”
母亲可能怕李宁琪揭穿她,见她吃完一碗,又赶紧把另一盘饺子扒拉到她碗里:“宁宁,多吃点,多吃点。”
李宁琪没理母亲的茬,放下筷子说话了:“明天我就去国棉二厂报到了。今后,我的工资给家里交一半。另一半,除了零花,我要攒起来孝敬我干爹干娘。”
看见父亲眉毛竖了起来、火气就要上来时,李宁琪用冷冷的眼光盯着他,生生把他憋了回去。
“这一年,没有干爹干娘照顾我,说不定我就死在沂蒙山区了。”李宁琪强调了一下。
大家都低下头,一副歉疚的样子。
李宁琪继续说:“我平时也不在家吃饭,我们厂有食堂,我吃食堂。我交的工资等于是房费了。”
说完,她站了起来,又冷冷的扔下一句话:“我要不是没地可去,我是不会回来的。”
李宁琪知道,她只有这么说,才能断了家里的指望。
那个年代,岛城平民家庭如果有儿女就业,绝对是大事。这意味着,家里又有一个挣钱的了。虽然钱不多,但足以改变家庭的生活状况。按照当时的政策和习俗,家里的老大是可以就业的。老大就业后,要把钱全部交给父母,贴补家用,改善生活。这在街坊邻居是值得荣耀的事情。
李宁琪就业了。而且是人人羡慕的大国棉厂,还在厂部宣传科。对父母来说,这该是多么有面的事啊?!
她知道,父亲肯定希望她做个乖乖女,把所有的工资交给家里,好好上班,再混个一官半职的,他脸上就更有光了。
她冷笑着心想,这个就业,这个宣传科,跟家里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她的才华是三叔教的,她的机会是马主任给的,没有这两个男人,她不会有今天的。将近一年了,家里连封信都没有,连一句问候都没有,亲情何在?三叔还知道打发胡红卫写信捎钱,马主任对她呵护有加,干爹干娘更是拿她宝贝的不行。自己的家人怎么了?真像王丽丽说的“亲情薄如纸”吗?
李宁琪知道父亲的逻辑。不管怎么说,养了你十七年吧?这十七年的恩情怎么还?李宁琪有自己的理解,这十七年,只有恩,没有情了。这个恩,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父亲月工资50多块,按人头算,每人十块多。那时候她们小,花不上十块。不就是十七年每月十块嘛,再用十七年每月还十块就算报恩了。
下午在宿舍区的后山上,她心里已经决定每月只给家里十块钱。说是“等于交房费”是为了恶心一下父亲。
李宁琪的父亲虽然生气,但却很无奈。饭桌上他想用“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这样亘古不变的理论压服李宁琪,但想起李宁琪下乡的这一年,他自己觉得这个亘古不变的理由很苍白。所以,他压住了火。他想,这十块钱可以买十几斤肉,可以打十几斤花生油,可以买好多面粉...,她又不在家吃饭,看来也不用给她买衣服,那也花不了家里钱。在家住就在家住呗,出来进去的还给家里长面。
想到这里,李宁琪的父亲觉得平衡了。
李宁琪第二天去国棉二厂报到后,被分配到厂广播室,接替就要调到厂办的刘琴。
刘琴三十多岁,看起来白净利落。她自己说,她在车间干挡车工干了八年,在厂部广播室干了六年,把青春都献给了国棉二厂。干挡车工累,干广播员更累。她实在是干够了。
李宁琪知道挡车工很累。
岛城是中国棉纺行业的发源地之一。岛城人几乎都知道什么叫挡车工。棉纺厂除了机修和前期的梳棉车间有男工外,后续的粗纱、并捅、细沙、织布等,都是女工的岗位。这些车间的机器都是一排一排的排列很长,在这些排列空挡中看管机器的,就是挡车工。挡车工一般一人要看管好几台机器,接线、换捅或者换梭子,不停的来回走动,一天下来累的不行。
但刘琴说干广播员更累,她听不明白。
她问刘琴:“刘姐,你怎么会觉得干播音员更累呢?”
刘琴拿过一摞报纸,有点愤怒的说:“每天就是读报纸,几乎每天都是同样的内容。读的我都想吐。”
李宁琪很不以为然,但她不好说什么,只好笑了笑。
她心想,让我干,我才不吐哪。
交接很顺利。李宁琪设备熟,有经验,三言两语就交接完了。
李宁琪第一天播音,就轰动了。
她用银铃般的嗓音先介绍自己:”我叫李宁琪,是国棉二厂新来的播音员。我们以后的广播,除了传达上级的指示,主要是让全厂职工参与节目。我们的第一期节目就是大唱革命歌曲。凡是想唱歌的职工都可以参与。但是,根据厂部的指示,凡是下列人员不得参与:一,有打架斗殴受过处分者;二,无辜矿工者;三、没有完成劳动任务者;四,... ...。全厂职工,有愿意参加者,请到厂部广播站报名。”
然后,李宁琪又说:“为了激起大家的热情,现在我先唱一首。这首歌的名字叫《红梅赞》。”
随后,厂区的喇叭就听到了李宁琪优美的歌声:
“红岩上 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向阳开”
... ...
那个年代,《红梅赞》是允许唱的最好听的歌曲之一。人人会唱,人人爱听。
李宁琪银铃般的歌声传遍了整个厂区。
老播音员刘琴觉得很不妥,她马上找厂长,说是没经过组织批准,搞什么职工参与节目,肯定会引起混乱。还以厂部的名义宣布几个不准,更不靠谱。
厂长听完刘琴的话后,很不以为然。他很明白,李宁琪做的没错,错在事先没打招呼。刘琴主要是吃醋,干了六年播音员,念了六年报纸,厂子里早腻歪了,不仅职工腻歪,他自己也腻歪。
但李宁琪自作主张的事,他得重视起来,不能让她太张狂了。
他把李宁琪叫到办公室。
李宁琪报到的时候见过厂长。
厂长姓陈,五短身材,声音洪亮。他一说话,能震的满屋子嗡嗡直响。
在厂长办公室,俩人先是沉默了几分钟,看李宁琪并没有慌张的样子,陈厂长自己忍不住了:“说说,参与唱歌的几不准,你从哪来的?”
李宁琪松了一口气,说:“厂部的规定啊,凡是有这些的行为的,都不能参与先进评比。我从刘姐那里抄来的啊。”
“怎么想起用这些标准?”
“我们广播也要鼓励先进啊。让那些要求进步的职工露露脸,他们是不是更有干劲啊?”
“你搞这个活动,怎么不事先跟厂部汇报啊?”
“刘姐交接的时候说过,广播稿厂里从来不审的啊。”
看着李宁琪的回答滴水不漏,陈厂长觉得这个小姑娘不简单。
“那这么多人报名,你怎么知道谁符合条件啊?”
“我做了表格了,让他们填表,然后拿到政工科去审。”
到这时,陈厂长知道她的伎俩了,笑着说:“你个丫头片子,政工科听你的?”
“不是有厂长您嘛。”李宁琪开始撒娇了。
那个年代,是个闭塞的年代,是个压抑的年代。基层平民没有宣泄自己情绪的机会,没有表现自己才艺的机会。
李宁琪在厂广播室发起的这个节目,如同现代的选秀节目一样,让所有自以为与众不同的人热血沸腾。
李宁琪是经过思考的才走这一步的。在回岛城的长途汽车上,在宿舍区的后山上,她泪眼朦胧的想起了自己的男人。
自从和马主任有了第一次,李宁琪私下就叫他是自己的男人。
她在想,他那么平凡,只是一个小小的公社主任而已,为什么会成为自己的男人?没有别的,是他与众不同。
悲天悯地,不是所有人想有就有的。
与众不同就是魅力!
经过了苦难,经过了男人,李宁琪成熟起来。
她知道,一般普通人,只有与众不同,才会受人瞩目。受人瞩目,才会改变现状。就算是不改变现状,也会受人尊重。
所以,她决定就算冒险,也要组织这个节目。
结果,她真的一炮打响。
后来的日子,李宁琪忙的不亦乐乎。
她根据报名的情况,按车间、按性别、按年龄编组,有计划的下车间找人录节目。
她知道这个节目不能太严肃,太严肃很快就会失去吸引力。所以,她不仅录唱的好的,也录唱的一直走调的。
午饭时间一个小时是厂广播室播出时间。
自从广播室组织职工唱歌后,每当这个时候,全厂大部分职工会在食堂、车间、厂区空地聚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听广播,听自己的工友、同事唱歌。
当听到唱的好的时候,大家伸大拇指叫好。
当听到又跑调、又嚎叫、又声嘶力竭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起哄,一片欢乐的声音。
这时的李宁琪已经成为全厂著名的“宁姐”。无论她走到哪,大家老远就喊宁姐,无论男女,无论老少。
李宁琪对所有的招呼都客气的回应,但并没有和蔼的微笑和谦和的神态。
她想起初中当学生干部的时候。那时候的谦和低调,在她出事之后,并没有换来同情,她得到的仍然是鄙夷和嘲笑。
她想起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安娜的冷艳,是引起了很多女人的嫉恨,但也获得了众人的敬畏。
对,敬畏。她要的就是让人敬畏。
李宁琪才18岁,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漂亮和工作岗位,在厂子2000多人中很出众。不仅好多痞子、混混会惦记她,好多成年男人也会有想法。
只有冷艳,只有敬畏,才能使他们望而却步。
李宁琪到国棉二厂不到一个月,收到了公社马主任托人捎来的自行车。
是一辆崭新的飞鸽牌女士坤车。
那时候国棉二厂的女工上下班,家近的都是走路,家远的坐公交。少数有自行车的,也是当地生产的“大金鹿”,笨重而难看。骑飞鸽坤车的少之又少。飞鸽牌,价格贵的离谱,而且购买要凭票。一般平民家庭,连想也不敢想。
送来自行车的人也带来马主任的一封信。
李宁琪找个没人的地方,倚在自行车上,泪眼朦胧的打开信。
让她失望的是,信里只有几行字:
“孩子:见信如面。
你一切都好吧?
见过你干爹干娘了,他们很高兴,让你安心工作,不要急着回来,等工作安稳了再说。
我和你干爹干娘一起凑了点钱,给你买了辆自行车,知道你用得着。
我一切很好,勿念。
马胜利”
看完信,李宁琪这才想起马主任叫马胜利。
她不仅失望,还有点生气,信里居然连一个“想念”的字眼也没有!
后来,她抚摩着崭新的自行车,又自言自语起来:“谁说人家不想念了?人家不是给你自行车了啊?现在男女搞对象才送自行车来。他现在不已经是我的对象了啊?”
李宁琪自己先羞红了脸,她俯下身来亲了亲车座,又亲了亲车铃铛,又念叨起来:“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我亲爱的男人。”
回到广播室,她马上给马主任回信。
她开头就写到:“亲爱的胜利,我的男人。回到岛城后,想你想的不行.......。”
最后的落款是:“永远爱你的宁宁。”
然后她又给干爹干娘写了一封充满思念和感激之情的信。这封信和给马主任的信放在了一起,她知道马主任会念给他们听。
第二天,李宁琪请了半天假。她去百货商店买了海米、虾皮和干鱼,还买了一条“蓝金鹿”香烟。海米、虾皮和干鱼是给干爹干娘的,香烟是给马胜利的。
那时候,岛城最好的香烟是“大前门”,但买“大前门”要凭票。平时能买到最好的香烟就是“蓝金鹿”。
李宁琪亲吻了一下手里的“蓝金鹿”,自己又念叨起来:“亲爱的,我想给你买大前门来着,可买不到啊。你就凑付着抽吧。嗯?尽量少抽点,嗯?!”
当她把这些东西和信寄走后,朝着西南方向凝视了很久,不由自主的泪如雨下。
这时的李宁琪明确知道自己爱上了马主任。
但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她这封信,给马主任和她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