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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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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腊月二十三是小年。
李宁琪已经请好假,准备这天回田家村。
干爹田茂七一般是九点半左右到公社,十点就可以往家走了。
李宁琪跟马主任练完拳,在食堂吃了早饭,就回广播室收拾回家的东西。
带回家的年货有公社分的一只猪头、五斤带鱼和一桶花生油。李宁琪去供销社买了一袋面粉、五斤挂面和烟酒茶等。除了这些,她还特意求马主任托人从上海买来两斤糖果,其中有半斤大白兔。
李宁琪知道农村过年讲究,特别是拜年串门的人特别多。她这是第一次作为女儿在干爹干娘家里过年,感觉上无论如何也要给家里露脸。据干娘说,她是村子里第一个“脱产干部”,家里风光的很。所以,烟酒茶和糖果她都是比别人家买的高了一个档次。
干爹还要过一阵子才能来。李宁琪在屋里转悠,动动这,挪挪那,心想这些东西要是拿回岛城家,父母会怎么想?肯定高兴的合不拢嘴。她冷笑起来,想不到自己第一次有钱置办年货,是给一个外姓人家的。不知道如果父母知道了又该怎么想。
置办这些年货,李宁琪都是花的自己的钱。除了她两个月的补贴省下来的,还有胡红卫夹在信封里的20块钱。
就在她要回田家村过年的前一天,突然接到胡红卫的一封信。信里除了问候,没有写别的什么事。信里有几句关键的话,看出胡红卫的用心。一是说”我们全家都好,搬到新地方比原来的条件好“。二是说估计她可能要在农村过年,所以随信给她捎来点钱。”我们全家希望你过个好年。”
李宁琪在想,胡红卫来信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三叔授意?
“我们全家都好”,“我们全家希望...”,李宁琪想,胡红卫反复表达他们全家,意思肯定是代表三叔。
李宁琪对三叔那颗歉疚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对胡红卫信封里的钱,她犹豫了一下。后来一想,她自己和三叔的纠葛本不在钱。胡红卫还上学,那这个钱肯定是三叔的。花三叔的钱也算是应该的,毕竟她原来还是三叔比较亲密的晚辈。
花完了三叔的钱,她又在想怎么处置干娘给的钱。带回去吧,他们肯定不会要。怎么办呢?
李宁琪看时间还早,就又去供销社了。她想应该给干爹干娘置办点什么东西。
可能是过年的原因,供销社人还不少。
李宁琪在人群中转悠着、踅摸着,最后她停在服装区。她决定给干爹买一件蓝色呢子中山装,给干娘买一件咖啡色灯芯绒上衣。心想,他们一辈子也不舍得买这些衣服,只有她买了他们才会穿上。
她为自己的小狡猾开心的笑了。
三十块钱还剩下几块。
她看见有生猪蹄。想起来自己的母亲会在过年的时候做猪蹄冻。不知道干娘会不会做?管他哪,先买了再说。
李宁琪几乎把所有的钱花光了,这才开开心心的回公社了。
回到公社一看,田茂七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李宁琪飞奔过去,干爹干爹的喊着。
她把干爹领进屋,倒上一杯热水端给他。
干爹第一次进广播室,惊奇的这看看、那瞅瞅,笑的合不拢嘴:“这砖瓦房就是高级来,这墙白的像俺闺女的脸来,这大玻璃窗就是亮堂来。”
李宁琪笑呵呵的搀着干爹的胳膊,给他讲广播设备,给他讲怎么通过电线把声音广播出去。
其实他也没听懂,只是不断念叨:”高级来,俺闺女也高级来。“
待要走的时候,李宁琪招呼干爹搬东西。
干爹一看,眼睛瞪得老大:“咋这么多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李宁琪笑得有点得意:“干爹,快搬吧,反正不是偷来的。”
干爹一边搬一边嘟囔:“家里都备下来,好多来。怎么能让闺女置办东西来。”
装好车,刚要走。马主任从办公室出来了,提着一提溜没有商标的地瓜干白酒过来了:“老哥,看见你过来了,这是接闺女回家过年啊?”
田茂七一看是马主任,马上就下了车,赶紧迎上去。显然,他们原来是认识的。
马主任把那一提溜酒放在车上:“我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知道老哥平日喝点,你拿回去喝吧。”
田茂七哆嗦着嘴唇说:“这咋敢,这咋敢,哪能拿主任的东西来。”
说着,他摸摸口袋,瞅瞅车里。突然把那个猪头拿出来递给马主任:“俺大队上杀了两头猪,家里分了好多肉。要不,主任你拿回去吃?”
马主任笑着摆手:“这是公社分的,我也有一份。你拿回去吃吧。”一边说着一边往回退。
李宁琪见状,马上过来拉着田茂七:“干爹,这真是公社分的,人人都有。”
然后,她又悄悄的对着他的耳朵说:“主任怎么敢收荣退军人的东西啊。”
田茂七这才作罢。
俩人赶着车,唱着歌,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按照惯例,过小年要吃饺子。
那时候,一般人家这晚上能吃上饺子就不错了。
干娘除了饺子,居然弄了四个菜,有芹菜炒豆腐干,虾皮拌白菜,大葱炒鸡蛋和一大盘炖肉。
仨人刚坐下,干爹就喊;”闺女,去把马主任给我的酒拿一瓶来。”
李宁琪指着桌上的酒瓶说:“这不还有大半瓶,先喝完这瓶再拿。”
田茂七严肃的说:“唉,那不一样。那是主任的酒。”
英娘嘲笑着说:“咋不一样,不都是地瓜干酒嘛?还两个味?”
田茂七还是很严肃:“咋一样嘛?要不是咱闺女在公社上干的好,主任能给俺酒吗?俺今天好大的面子来。就喝主任的酒。”
李宁琪笑咪咪的赶紧去拿酒。
英娘还是嘲笑的口气:“还不是沾俺闺女的光来。”
吃饭当中,李宁琪拿出给干爹干娘买的衣服,硬要他们换上试试。
干爹又一惊一乍起来。他摸着身上衣服说:“俺的那个娘来,这个料子俺摸过。当年纵队司令到一线慰问部队,跟俺握手的时候,我就悄悄的摸过他的衣服,就是这个料子。想不到俺也穿上来。”
李宁琪一边帮着干爹系纽扣,一边开玩笑的说:“干爹,你现在也是司令了,咱家的司令。”
说得田茂七哈哈大笑。
英娘穿上衣服笑着说:“闺女挑的这个色好。俺整天不是蓝的就是黑的,这回也俊一回。”
李宁琪噘着嘴说:“哼,要是有大红的,我就买大红的了。”
英娘说:“那敢穿?像新媳妇似的。”
三人又开始大笑。
按农村的说法,过了小年就开始正式忙年了。
家里的活多,李宁琪也不去牲口棚了,就在家里跟在干娘的屁股后边忙这忙那。
干娘边干活边嘟囔:“今年备下的东西多,又多了个闺女,多弄点。天冷不拍坏。等闺女去公社的时候多带上点。”
李宁琪第一次在农村过年,可见识到什么叫忙年。
英娘训练有素的样子,嘴里念叨着就把计划排好了。
菜肴类的就是炖和炸。炖猪头、炖猪蹄、炖猪下水,炸鱼、炸萝卜丸子、炸麻花、炸豆腐、炸白面棋子。这些活路李宁琪都不会,她就负责烧火拉风箱。
面食类就是蒸馒头和摊煎饼。英娘把一块块面团做成枣饽饽、鱼馍馍和元宝卡子,一下子蒸了五六锅。然后,她把玉米面、小米面和高粱面掺上白面和成泥团状,开始摊煎饼。一摊就是成百张。
摊煎饼时,英娘也是一边熟练的摊,一边嘟囔:“往年可不敢掺白面,光蒸馍馍也不够。今年闺女扛回一大袋子白面,可得掺点。掺了白面的煎饼软乎,好吃。”
说着,把一个刚摊好的小米面煎饼递给李宁琪,李宁琪一咬,果然比平日的好吃多了。
待这些东西凉透了以后,干娘把炸货和面食分别一层一层的放在两个大瓷缸里,然后笑眯眯的跟李宁琪说:“行了,这些吃完正月也吃不完。”
李宁琪搂着干娘的肩膀,学着她的口气说:“俺的个亲娘来,你这像是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变出这么多好吃的来。”
英娘摸了摸她的脸颊,疼爱的说:“要不是闺女在家过年,俺才不费那个事来,今年弄的挺全乎的。高兴来。”
忙完年就到了腊月二十九了。
这天吃过早饭,英娘找出一个柳条编的篓子,篓子底下铺上白布,把一些炸货和面食装进去。又找了个布袋子,把一些烟酒水果装了一袋子。然后,把对联、福字和窗花,也放在了篓子里。
李宁琪正在纳闷的时候,英娘对她说:“闺女,走,跟我串个门去。”
李宁琪知道这是重要活动,二话没说就背着篓子跟着英娘出了门。
出门后,英娘跟她说,这是要去看望田茂七的一个叔辈大爷。这个叔辈大爷已经八十多了。三个儿子当兵都没回来。可惜的是,有个儿子让国民党军队俘虏了,又当了国军,后来听说去了台湾。
英娘叹了口气说:“就因为这,连烈属也没弄上。亏着大队同情他,否则连”五保户“都没有。就一个孤寡老头,日子咋过啊。你说说,招谁惹谁了啊?”
进门之后,英娘把东西放下就忙开了,先是把屋子打扫一遍,然后和李宁琪一起贴对联、贴福字、贴窗花。
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可能已经糊涂了。他根本没有在意她们忙活啥,自己先把篓子打开,拿出酒和肉来,自斟自饮起来。看起来是幸福的模样。
出来之后,英娘就开始抹泪,李宁琪也跟着哭了。
李宁琪想起干娘刚才那句话,招谁惹谁了?
是啊,招谁惹谁了?这个老爷爷招谁惹谁了?
那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明明没招谁惹谁,却比招谁惹谁更苦命?如果知道上帝这么不公,还不如去招谁惹谁哪?!
那时的李宁琪想起无辜的三叔,想起那些无辜的书,她有预感,她的人生就算没招谁惹谁,上帝也不会跟她算完。
想到老爷爷的无辜,她不寒而栗。
她的预感是对的,苦难还在前边等着她。
春节的快乐刚刚过去,看似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但时代的变迁已经悄悄来到。
依然是每天早晨和马主任练拳练功,但李宁琪明显的感觉到马主任的话越来越少,神情越来越凝重。有时候,打拳的中间,他会停了下来,自己点上烟,开始思索起来。原来他打拳中间从不停顿,更不抽烟。
再后来,马主任去县里开会的时间多起来,回来就忙着传达文件。
突然有一天,他对李宁琪说,广播站所有的稿件,除了转播中央和省里的外,他都要审查。
李宁琪从他那里拿回来的稿子,看见密密麻麻的改了好多。
她不解,去问马主任。
马主任不正面回答,只是说:”这时候千万千万不能出事,一点点都不能出。”
再有一天,王丽丽来告别了。
她说马主任已经做好上面的工作,她和对象就要到行署下面的文化局工作了。她被安排在文化馆,对象安排在局办公室做文书。
李宁琪在为王丽丽高兴的同时,怎么想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怎么蹊跷,她想不明白,就觉得生活的节奏一下子快了很多。
马主任的情绪越来越低落,烟越抽越多。
每到傍晚时分,他会在公社院子里拉二胡,拉的是阿炳的《二泉映月》。
二胡的声音透漏出的都是哀愁和悲伤。
李宁琪早就知道马主任拉二胡拉的好,但他原来拉的都是些欢快的曲子,反复拉《二泉映月》还是第一次。
她又想起了三叔。三叔吹长笛就喜欢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
后来的李宁琪经常把这两首曲子搞混,就像她意识中总把三叔跟马主任搞混一样。
李宁琪感觉变故就要来了,又期待又害怕。
终于有一天,马主任把李宁琪叫到办公室。
他拿出一张表格递给李宁琪。
李宁琪一看,是一张招工申请表。
她的心开始砰砰跳起来。
马主任说,这是岛城纺织公司来县里招工,招工对象就是下乡知青。公社就两个名额。经公社研究,李宁琪表现突出,作为这次的招工对象报到县里。
李宁琪愣了半天没说话,脸色也没显出高兴的样子。
马主任咳嗦了一声,示意她回话。
李宁琪把那张表格放回马主任面前:“我不回岛城,我就在这里。”
马主任眼睛瞪的老大:“为什么?”
李宁琪盯着他坚定的说:“我恨岛城。我舍不得干爹干娘,我喜欢公社,我喜欢当播音员。”
马主任脸色缓和了许多,他点上一支烟,长长的吐了口气:“傻孩子,你还小,生活还远远没有开始。有时候,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不取决于你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而是你能够不能够。”
见李宁琪一脸疑惑,知道她没听懂自己的话。接着又说:“你在岛城的时候,知道沂蒙山区?喜欢掰玉米、担水浇地?你当时不是没得选择?”
李宁琪还是不服气,仍然坚定的说:“现在我不是可以选择了吗?我不去岛城,就留在这里。我愿意一辈子当播音员。”
马主任霍得一下站起来了,虽然压低着嗓音但语气比李宁琪更坚定:“你没得选了。我还不知道在这里干几天!”
李宁琪吃惊的看着他,脸上还是疑惑。
马主任语气缓和了很多,尽量给她解释:“告诉你实话吧,如果我不在这里干了,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对你。甭说播音员你干不成了,你还有可能回大队。回大队你也可能回不了你干爹干娘那里,有可能要重新下地掰玉米、担水浇地,有可能比这个更严重。”
李宁琪一下懵了,嘴唇哆嗦起来,眼泪盈上了眼眶。
马主任怕吓坏她,站起来轻轻的按着她的肩膀说:“孩子,你是一个好孩子,我也舍不得你走。但你必须走。这个机会要是错过了,你可能后悔一辈子。”
“那我怎么跟干爹干娘说啊。”李宁琪终于哭出声来。
马主任严肃的说:“我刚才说是公社研究,那是官话。这个事现在公社谁也不知道,你谁也不能告诉。传出去不仅你走不了,我也有麻烦。你干爹干娘那边,我会去说。等你在岛城安顿下来,你可以再来看他们嘛。孝顺又不在那一霎霎。”
回到广播站,李宁琪又低声抽泣起来。她想起了干爹干娘的亲情,想起了马书记的好,就心如刀割。她想到又要去岛城面对那些陌生而又冷漠的眼光,心里充满着恐惧。
没过几天,马主任悄悄告诉李宁琪,招工的事,县里和岛城纺织公司都批了,她被国棉二厂要走了。他还说,国棉二厂的厂长是他在部队上的老营长,也是沂蒙山人,俩人关系很铁。他以公社的名义书面推荐了李宁琪,并把李宁琪在县、公社广播站的稿件一起寄给了国棉二厂。厂长答应把李宁琪安排在厂部宣传科。
听到这些消息,李宁琪并没有高兴起来,她只是泪眼蒙蒙的看着马主任,感觉马主任是在安排后事,她心里一阵阵的发颤。
最后,马主任嘱咐:“明天早晨一早就走,我会告诉其他人,你有事请假回岛城了。”
当天晚上的月亮皎洁明亮,李宁琪收拾完行李呆呆的坐在窗前。
又传来了《二泉映月》的二胡声,比往日更忧伤。
李宁琪不由自主的走到院里,发现二胡声是从马主任的办公室传出来的。
她又不由自主的推门进去。
屋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有一瓶地瓜干白酒,一只茶碗,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腐干。
马主任坐在床边上,低着头专心的拉着二胡,知道李宁琪进来了也没抬头。
李宁琪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茶杯里还有半杯酒,就拿起来一口干了。
听着忧伤的音乐,看见马主任满眼泪光,一年前她从街道革委会出来,来到了三叔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李宁琪觉得马主任一下子老了好多。
她也想哭,就又倒上一杯酒,又一口干了。
她轻轻的走到马主任身边。马主任停下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她。
李宁琪轻声问:“马主任,你说你可能在这里干不长了,那你会去哪啊?”
马主任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茶几前,倒上一杯就,也一口干了。然后苦涩的笑了:“我是造反派上来的。能去哪啊?接受审查呗。好的结果是回家务农,不好的结果就难说了。据说有被抓起来的。”
李宁琪一下子就明白马主任的良苦用心了。
她情不自禁的走过去抱住了马主任:“马主任,怎么会这样啊。”
马主任也搂住她,带着哭腔说:“孩子,这都是命啊。”
李宁琪放声大哭起来。
好像是怕外面的人听见,好像是为了堵住她的嘴,马主任一下子就吻住了她。
李宁琪不哭了,热烈的回应。
俩人渐渐的一起倒在了床上。
李宁琪有了自己的第一次。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李宁琪就悄悄的离开了公社大院,她乘坐第一班班车赶到县城,然后又乘上了县城去岛城的长途汽车。
在沂蒙山蜿蜒起伏的山路上,李宁琪想起了昨晚,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有羞涩,有幸福,但没有后悔。
她想,如其把第一次交给那些懵懵懂懂的无知青瓜,还不如献给像马主任或者三叔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