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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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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近晚,贝伦斯港口的灯塔被点燃。大麻籽油燃起的火焰经过顶端巨大环形透镜的汇聚与折射,可以使二十五海里外航行的船只接收到这来自于最近的海港的信号。
灯塔的守塔人吹着口哨,拉开地面一块活动的石板,露出通向灯塔下的阶梯——站在石板上的神父贴心地为他让开了位置。然后他钻进黑黢黢的洞口,沿着塔内盘旋向下的陡峭阶梯慢悠悠地溜达下去。
石板缓缓合上,吹起了一捧灰尘。那些扬起的灰尘打着旋飞舞,撞上另一个人的裤脚,又落回地上。
“我还真不习惯你这幅样子。”
抱着一个巨大的纸袋子的混血青年笑着对神父打了个招呼,然后翻身上了灯塔半人高的石砖围墙,两条腿掉在围墙外摇摇晃晃。
“我在贝伦斯找到一家店,店主据说是因蒂斯人,会做一些在因蒂斯中层家庭流行过的美食。你猜是什么?”
“汉堡!当然,它在因蒂斯有别的名字,不过不要在意。”
他将纸袋子里面用油纸包裹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堆放在围墙上,一边向神父招手“你看看想吃什么,随便拿。”
肉类和油脂被炙烤过的香气逐渐在灯塔顶端蔓延开来。他最后从纸袋里提出两瓶用铁皮壶封装的饮料,把其中一杯递给金发的神父。
“来坐吧。”他笑眯眯地说,“还是说你讨厌这种‘垃圾食品’?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神父接过他手里的饮料,没有和他一样坐在围墙上,而是站在围墙之后,遥遥地眺望贝伦斯港外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蓝色海洋。祂旋开铁皮壶的盖子,里面装着大半壶橙黄色的液体。
“是瓜达尔。”
混血青年已经娴熟地剥开包装“汉堡”的油纸。两片蓬松面包夹着的绿色菜叶上淋着不知名的酱汁,黄色的芝士在肉饼上融化又凝固,还能看见新鲜的番茄片和切碎的洋葱,看上去浑身都写着“快来吃我”。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咬了一大口汉堡,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可惜没有可乐。”
一些肉汁流到了他的手指上,被他舔舐干净。
神父瞥了一眼堆在他旁边的“汉堡”,粗略地估摸大概有至少二十来个。祂没有接受李奕的邀请,从里面拿走看上去最小的那个——没有试图从一名无时无刻不在饥饿,但又掌握着“吞噬”这个权柄的外神口中夺走他少得可怜的食物。
“这是罗塞尔·古斯塔夫‘发明’的。”祂说。
“唔,我有印象。”李奕拆开了另一个“汉堡”的包装,“他也是旧日遗民吧,天尊吊着的那些之一?可惜,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见到他。他晋升‘黑皇帝’了对吗,希望以后还有机会。”
李奕的进食速度从来不会让人失望。没过几分钟,空空的纸袋又被揉成一团的油纸装满,袋口被细心地扎好,放在一个绝对不会被风吹到灯塔之下的墙角。
做完这一切,他用手帕擦了擦手,这才满意道:“好了,现在我们来谈正事吧——对了,我该叫你亚当还是阿纳托利耶维奇?”
“都可以。”神父沉静地说,“亚当也是我。”
“噢,好,阿纳托利耶维奇。”他把擦手的手帕折好,重新塞回口袋里,“我又要走了,从屏障内。”
神父——远古太阳神的神性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看来你已经猜到我要干什么了。”李奕笑起来,“但是和上一次不一样,我不是因为‘上帝’拒绝维持那具空想的身躯而被丢回星空。这一次,主动权在我手上。”
“但是为了避免过程中发生意外,我需要留下一些小小的后手。”
“你还记得我们交换的那对眼睛吗?”他问,一边抬起手,指尖隔着薄薄的皮肉与血管轻轻地戳刺右边的眼球。
在神父的注视下,他掀开了右侧的眼皮,露出那只浑圆的眼珠。尖锐的指甲刺入眼眶,一些泛黑的血液顺着眼角流下,他的手腕稍稍转动,眼球与周围的血肉发出黏腻的拉扯声,然后被他完整地从眼眶中取了出来。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枯瘪的眼眶中涌出,滴落至地面,又升腾逸散成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用三根手指捏着那只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眼球,递到神父面前。
“那只眼睛是我的‘影子’的,出于一些不便说明的原因,它与我的联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紧密了。但是这只眼睛,它与我在星空的本体在神秘学意义上等价。”
阴影攀上他的面孔,汇聚于那空洞的眼眶,最后凝实成一只新的眼球。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新眼睛已经褪去了那种仿佛深潭一般的黑沉,与其他黑眼睛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他举着的手没有动:“它是我再次回归地球的基础。”
神父接过那枚沾着血的眼珠仔细端详。
忽然,祂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觉得新任的诡秘之主应该是谁呢?”
李奕微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大笑:“你居然问我这个问题?我连诡秘三途径都有哪些天使都不怎么清楚,怎么告诉你谁是新的诡秘之主?”他缓了一口气,补充道:“但是我肯定不支持阿蒙——如果他还是我还在地球的时候那副德行的话。”
神父朝他挑起了眉毛:“为什么?”
“我得为我和林格斯塔的身家性命负责,阿纳托利耶维奇。”他从围墙上跳下来,拍拍神父的肩膀,“我理解你老来得子所以看自家孩子哪哪都好的心情,说不定阿蒙一句话你连神国都能借出去,这都是你们自家的事。但是‘诡秘之主’是支柱之一,晋升支柱的危险有多大,你应该体会得更加深刻才对。”
“如果是阿蒙,说不定晋升‘诡秘之主’后留下了的就不是你那整天上蹿下跳的小儿子,而是夺走我的源质,最后与‘上帝’同归于尽的那个……”李奕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头,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只剩下了神性的老朋友。
就算福生玄黄天尊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在意识争夺中翻车了,他也并不觉得阿蒙是什么好的诡秘之主候选人……阿蒙对于保护这颗曾孕育伟大文明的星球的感情,说不定还没有找他曾经的兄长现在的爸爸麻烦的兴趣多。
不过这半个只有神性的阿纳托利耶维奇应该不会因为他说阿蒙坏话记恨他吧……
“我明白了。”暗红色的眼球从神父的指尖消失,祂在自己胸口画了个十字,问道,“现在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我这里倒没什么事儿了,不过你要是够闲的话,可以安排一下叫做罗伯特·琼斯的阿曼尼家的‘黎明骑士’。”李奕捡起之前被他丢在墙角的纸袋,慢慢向阴影退去,“一个人带着一百多个普通人从贝伦斯跑出去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虽然阿曼尼答应我会时不时瞟他两眼——哦对了!我确实还有个主意。”
他一只手拎着纸袋,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神父——以及祂肩膀上那个油乎乎的手印。
“我记得你在编织人格方面很有一套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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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得可真够早的,默尔索,太阳已经落下了一个小时,连比尤莱小姐都到了有一会儿了。”萨曼莎叉着腰,看上去稍微有点生气,“怎么,你是也想成为那些祭品的一员吗?”
“那你可真是误会我了。”默尔索先生苦笑着,“我的房东的孙子不见了,缠着我帮她找孙子,我用了好一番功夫才甩开她。”
萨曼莎狐疑地上下打量他,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是吗?”
默尔索走到她旁边,似真似假地抱怨:“难道我会骗你吗?她满嘴谎话,甚至说是我们的教徒带走了她的孙子。像她那样的改信者,就算是真的带走了又怎么样呢?”
“这话倒没错。”萨曼莎勉强相信了他的说辞,侧身让开洞穴剧场狭小的后门,“快进来吧,《茱莱》已经快到末尾了。”
“之前斯梅德利小姐排练的歌剧?”他顺口问,一边挤进后门,“演的什么?”
“少女复仇记。施暴者将被□□的少女的尸体丢在洞穴里,神明在尸体腐烂前眷顾了她,让她拥有了复仇的力量。她杀了施暴者,然后控制不住自己,把自己的村子屠戮一空。此后她一心侍奉神明,并最终成为了神明身旁的天使。”
萨曼莎走在他背后,两个人穿过黑暗狭长的走廊,最后抵达正在表演着歌剧《茱莱》的剧场。白裙的女孩们正在洞穴的舞台上歌唱,一个红裙子的女孩则浑身浴血,跪坐在一群扮演着尸体的演员中,声嘶力竭地狂笑。
他认出来那正是斯梅德利豢养的狼人小姐之一……尸体有男有女,看来戏剧正演到“茱莱”屠村的部分。
在贝伦斯当玫瑰学派的教徒不是件容易事啊,还得会演戏。
这时灯光忽然统统熄灭,洞穴一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观众们稍稍惊呼了一阵,不过马上平静了下来。
灯光再次亮起时,舞台上的“尸体”已经统统消失不见。红裙子的女孩跪在被黑布蒙着着巨大神像前,哭泣着祷告,传达她侍奉神明的决心。舞台上架起火堆,燃起火焰,以示神明降下的考验。她一边高唱着歌颂着神明的圣歌,一边毫发无伤地穿过了火焰——这里观众们再次传出阵阵惊呼——她最后装上双翼,高举双手。
白裙的女孩们哼唱起庄严的曲调,镜面将一束束光反射在她身上,表明她从此脱离了普通人的身份,成为了神明身边的高贵天使。
歌剧很快就结束了,演员纷纷上台谢幕,观众也不吝于报以掌声。要不是他本人就是洞穴剧场的内部员工之一,他说不定真的会以为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歌剧院——除了选址着实怪了点。
在观众熙熙攘攘地离场时,斯梅德利从前排站起,向他走来。他以为这是打算怪罪自己迟到的事情,于是赶紧低下头。
“很俗套的故事吧。”斯梅德利低低地笑了一声,问,“剧本是我写的。”
“什么……不不,斯梅德利小姐。”他连连摆手,“非常精彩!这是我见过的最精彩的歌剧?”
“是吗。”斯梅德利点燃了一支烟,浅浅地吸了一口,没再说话。
他小心翼翼地用眼神向萨曼莎求助,但对方压根不打算搭理他。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茱莱是我曾经的名字。”
他猛地转向斯梅德利,瞳孔微微一缩。一旁的萨曼莎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惊慌失措:“比尤莱小姐!”
这倒不只是惊讶,更是担心自己事后会被回想起来恼羞成怒的半神扭断脖子。
“比尤莱·斯梅德利诞生于母树的恩赐。”她盯着舞台上那个红裙子的女孩,语气平淡,“如果祂需要,我将用生命来证明我对母树的忠诚。”
“……是的,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默尔索盯着斯梅德利。这个女人现在已经不再微笑,她的嘴唇殷红,但脸色苍白得就像洞穴剧场的外墙,夹着细烟的手指竟然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看上去不像一名半神、贝伦斯城玫瑰学派的首领比尤莱·斯梅德利。她和那些濒临破产,但依然要彰显自己家族的高贵的鲁恩贵族夫人没什么两样。
“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
她勾了勾嘴角,将刚刚点燃的烟碾灭在鞋底。
“祭祀将在一周后开始。萨曼莎,安排默尔索去处理祭台上的东西。”她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半神,随意指挥着手底下的教徒。
在离开之前,她深深地望了默尔索一眼。
“别让我失望,小默尔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