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阿吞吞

11、2018

　　2018年
　　春节的时候，又是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外曾祖母八十多了，身体硬朗但人也不容易记事了。婆媳之间虽然有些不愉快，外婆还是决定今年在外曾祖母家过年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饭的时候，外曾祖母突然问了一句
　　阿虹呢？我都快两年没见这丫头了？上哪儿去了？
　　外婆的筷子瞬间掉落在了桌子上，眼眶立刻红了
　　一家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被施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魔法
　　我爸率先反应过来，笑道
　　外面工作呢，前两天打电话来报平安说今年不回来了，阿虹可出息了，做的都是大项目呢！
　　外曾祖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嘟嘟囔囔地道
　　小时候那么难养的丫头也长大了啊，还没有孩子有点愁啊！
　　我看见餐桌下，外公牢牢地握紧了外婆的手，握了一会儿，才起身借口去盛汤，姑奶奶陪着出去了。
　　外公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靠外婆给他定期染头发
　　一家人又其乐融融地吃饭聊天，但谁都不会再沾她的边了
　　外曾祖母年纪大了，她更是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只有我的小表弟凑到我面前，他比我小整整一轮。他一边咬着叮叮糖（注：昆明街头小吃，一种麦芽糖，小贩会用铁锤敲击铁片，发出叮叮的声音吸引人，并吆喝“叮叮糖，叮叮糖，吃了不想娘”），一边歪脑袋问我
　　姐姐，他们在说谁啊？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我一时间很难绕清这里面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
　　我说，你的话……应该是叫表姑？但她是我的小姨。你出生的时候，她还抱过你的，说你小小一只，团子一样大。
　　小表弟说，我怎么不记得啊？
　　我说，你那个时候那么小，话都不会讲
　　他缠着我说，那你什么时候把她叫来陪我玩嘛！
　　我忍住哽咽，说，她在工作呢。
　　那你给我看看她的照片！爸爸说她很漂亮的！
　　我无可奈何，开始在手机相册里翻找关于她的照片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什么
　　我找遍了相册，手指越滑动，心里越害怕、越空旷
　　小表弟催了我好几遍
　　我只好把我和她的合影递给他看
　　他一声惊呼出来，大美女！好漂亮！
　　我笑了
　　但凡是见过她的人、哪怕只是照片不是真人，都会觉得她真的太好看了
　　哪怕过了那么多年，审美标准怎么千奇百怪地变，她都是公认的好看
　　小表弟嬉笑，说姐姐我告诉你件事情，你不要生气。
　　我说，你说说看
　　你没有她好看
　　我无奈叹气，我怎么会有她好看呢？

　　回家的时候，烟花爆竹响彻天地，红色的灯笼挂满了马路街头，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欢乐气氛，只有我家的车里气压很低
　　我看向车窗外面，开始陷入沉思
　　我在翻照片的时候，才恍然发觉
　　那是我现在能找到的，唯一的一张跟她的合影
　　是在2008年，她结婚的时候，我跟着外婆去看她拍婚纱照，她拉着我拍的
　　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了
　　我又想起来，小表弟是不可能对她有任何记忆的，他太年轻了，时间走得悄无声息，没有人的记忆能跟着时间一起滚动。可能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恐怕没人记得她了吧
　　我笃信那个论断
　　停止呼吸不算死亡、葬入坟墓不算死亡、被人遗忘了才算真正的死亡
　　如果我能再救她一次，我义无反顾
　　也是那一年，我萌生了动笔写下她的故事的想法
　　然后开始在家里面疯狂地寻找我和她的合影
　　但依然寥寥无几
　　只有三张
　　一张是结婚照的时候顺带拍的
　　一张是结婚时候我当花童、她拉着我的手走在海埂大坝上被抓拍的
　　一张是初一的时候，我扮鬼脸她嘻哈大笑，被外婆取笑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比她高了，她在我面前显得更小小一只了
　　最后这张照片没在我手上，外婆留着，被她当作手机壁纸。像素十分感人，但却弥足珍贵

　　她走后的第三年，我的记忆里面开始逐渐对她感到模糊了，甚至有些时候看到她的照片都会觉得有些陌生
　　我忘记了她的声音，忘记了我跟她之间许多愉快与不愉快
　　过分充实的高中生活让我的时间被塞得满满当当，没剩多少留给她了
　　但有一次和闺蜜走在顺城街的路上，我看到前面有个披散着酒红色大波浪卷发的姑娘的时候，差点儿就直接冲上去了
　　闺蜜拉住我，没让我上去冒犯人家
　　我说，真的很像她
　　相貌、体型、声音、脾气，都渐渐被时光所遗忘抹去，但总有些什么挂念是擦不干净的
　　终于，三年之后，我第一次梦见了她
　　我不常做梦，即便是做梦大多也是好莱坞大片的传奇历险，虽然一睁眼太阳一照就记得前后逻辑狗屁不通
　　关于她的这一场梦做得很短暂，很平淡，却让我记忆深刻
　　我梦见那是三年前，我看完那场电影回家之后，外婆跟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我发了一模一样的短信，然后魂不守舍地游荡回了书房
　　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所以根本不像做梦
　　我又踏进了三年前的书房，看到了相对的椅子与沙发，看到了洒在木地板上昏黄灿烂的夕阳光束，驻足良久
　　外婆叫我吃饭，我走出二楼的那间书房，目光落在楼梯口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小跑着冲上一阶阶台阶的脑袋
　　酒红色的大波浪卷发，瘦弱的身板，与精致的面庞
　　她穿着在厨房抱我时候的那身衣裳，喘着气爬上了楼梯
　　我僵硬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只见她冲了过来，一把狠狠地抱住了我，头埋进了我的肩窝里面，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身上的体温，完全没有殡仪馆时候的蜡质感与冰凉，温暖柔软，充满了生命力
　　只那一下，我泪如泉涌
　　她抱着我，只说了一句话
　　好好，对不起，小姨错了

　　梦就突然醒了
　　阳光毒辣地晒我一脸，然后刮过了一阵呼啸的风
　　我是被吓醒的，整个人都傻了
　　那一句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是假的了
　　但天知道我等这一句道歉等了有整整三年
　　我想问她为什么留了两封遗书只字片语没有提过我？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想问她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了、所以她要离我远远的？
　　我想问她我的高中礼物在哪里？
　　我想问她……能不能回来？
　　后来的后来，又觉得，如果10.25那天我能察觉到她的异样，如果给她打一个电话过去，告诉她我想她、我想跟她吃饭，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
　　起码她还找到了这个世界上还需要她的另一个人
　　南柯一梦终须醒
　　半边枕头都湿了
　　我决定学者去爱、去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珍惜它们的存在，为了他们的继续存在而力挽狂澜，排除艰难万险
　　我不爱人类，但我爱具体的每个人，哪怕只是擦肩而过，哪怕针锋相对。人类这个词语是没有温度的，但人是有温度的、有生命的，而生命是值得被尊重和珍视的
　　生活日新月异，伤痛逐渐被时间填补，唯有记忆历久弥新

　　这一年是周五，课程压力不大，又撞上早上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提前了几分钟跑出学校，在对面的花店买到了一束小雏菊
　　我爸还是老老实实地充当司机，送我去山上
　　他那段时间也很忙，也没问我为什么非要在那天去山上，只是帮我带了一个三明治做中午饭
　　那一年特别流行小雏菊的裙子，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她也有一条这样的裙子。时尚就是个圈，兜兜转转，哪怕现在最好看的明星网红，都不及她半分
　　前两天昆明还在下雨，却偏偏在那一天晴开了，山上还有些微的雾气弥漫，蒸腾驱散着太阳的灼烧，于山林密叶的间隙之中窥见天光，神圣夺目、温柔浪漫
　　我照例送去了今年的信件与花束
　　因为时间安排的问题，每一年我没有办法跟外公外婆一起过去看她，我也不忍心看到两个老人家只能对着没有她照片的黑色大理石痛苦的模样
　　但每年的10.25号，不管我作业有多少、考试有多累，我都会跟外婆一起去超市买给她送去的吃的
　　外婆说，小姨从小就娇生惯养的，挑嘴得很，能找到几样她喜欢吃的都很难得，得给她多买一些
　　我就陪她拎着大包小包一路从超市走回家
　　今年我也看到了那些我跟外婆一起买的，但多余的就看不见了
　　我在想，他今年应该没有过来
　　严格来说，我并不是一个恪守传统的人，清明、冬至，这些寻常的祭祀节日都只是跟着大人有模有样地敷衍了事；但独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日子，她的生日和忌日，我对待得比谁都认真
　　这是属于她的日子
　　我帮她扫去角落的蜘蛛网，虽然我很怕蜘蛛
　　我说
　　天很蓝，光很亮，空气很通透，你在这里可以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