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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狼心 ...

  •   “小宗师!”凝回笑脸相迎,很快被程愿景拒人千里的神色拦住。

      “擅闯源渠禁地,你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程愿景伫立台阶上,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势,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迷路了,想问个路……”在脸色黑似包公的程愿景跟前,凝回的辩白是那样苍白。

      程愿景冷然:“此般低劣的借口,不如不说。”

      借口嘛,换一个就好。凝回煞有介事道:“咳咳!那我来……来捉奸!”他如发誓一般,竖起掌心:“不骗你,人赃并获!”

      好个不知好歹的借口,程愿景怒目而视,一脚踢去:“捉什么奸?!捉你自己去吧!”

      凝回吓矮了半截,指向自己:“对呀!里面包括我!我参与了呐!”

      就在这时,火急火燎地跑来一个程氏的门生:“二位宗师,刺客的案子扬州苏氏那边有了新线索,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程愿景沉思片刻,朝凝回低声呵道:“回去再收拾你。”言罢,转身离去。

      凝回如向日葵般,始终面朝对方。源渠阁由许氏管理,负责人都没说什么,小宗师又能如何?

      他暗自感慨,以他的演技,不去梨园唱戏实在可惜。

      殊不知,在他窃喜时,程愿景早就看穿了他都小把戏。比起把凝回交出去,任由许氏处置,他宁愿私下与许长公子交涉,因此不当面挑破。

      毕竟,这是源渠阁,禁书亦不乏其中,就连许氏本家也不敢妄动一草一木。一旦追究,怎样罚都不为过。

      支开小宗师,凝回一身轻松,天气却故意唱反调,乌云密布,席卷的狂风送来雨滴。

      屋檐下,一位老头负手伫立,眯眼瞧他:“你是凝宗师吗?”

      凝回瞄一眼胸前戒尺,点头。

      “听闻你颇有神通,能否让雨停下。”

      凝回一脸困惑地看他:把我当什么,扫晴娘吗?

      老人似乎知道答案,这句话仅仅是试探,从一开始就不是问句。

      “看那边。”老头示意一个方向。

      凝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走廊另一端,一位姑娘面朝雨幕,双手合十,向天空虔诚祈祷。不久,乌云消散,阳光重现,积水波光粼粼。

      雨停了,姑娘脸上的阴霾并未消散,她只身孤影,面无表情地离去。

      可是没过多久,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从角落窜出来,踩着她的脚印,跟了上去,没猜错的话,那些是扬州苏氏的人。

      老头把姑娘的来历娓娓道来:“那是东瀛晴女——安元今寺,倭寇进犯东南海时,她与父亲走丢,身边只剩妹妹,从沿海到桂林,一路上跟过街老鼠似的,但凡知道她们身世的人都会追着喊打。”

      凝回忍不住多看几眼:“她们住在附近吗?”

      “是啊,不过最近她们遇上了一些麻烦,你也看到了,有人在盯梢她们。”

      有了昨晚的教训,凝回不敢轻举妄动:“不会有危险吧?”

      老头长叹:“不好说,我顺路走到这,那些人只是跟踪,没别的动静。倘或他们要下手,何必等到现在?”

      凝回顺藤摸瓜,不久就找到了主谋。

      一抹墨蓝倚靠门楹打盹,睡得格外祥和,被同行的人甩了十万八千里。

      说他是主谋,凝回也不确定。于是他近距离观察一会儿,挥了挥手,又试探他是否有呼吸,最终退后一步,捻着下颌陷入沉思。

      正当凝回在走与留之间徘徊,苏以彻缓缓睁开眼,怔了一下。

      不知情的,还以为凝回盯了他很久,久到可以画完一幅人体写生。

      凝回打破尴尬:“可算醒了,喂,姓苏的,你在这干嘛?”

      “睡觉,一起吗?”苏以彻腾出位置,还拍了几下。

      凝回不睬他,继续把话问完:“刚才那些人是你派来的吗?”

      “你说负责盯梢的那些人吗?”苏以彻略加思索,“是,我在查案,跟昨天的刺客有关,你应该也在吧。”他完全不知道,昨晚随手挥出去的飞刀,救下的正是眼前这人。

      凝回也同样不记得,这姓苏的竟是自己的恩人,光惦记着,这人对他家小宗师图谋不轨,脸色就没好看过。

      凝回:“在梦里查?”

      “不是。”

      凝回:“那你躺在这睡大觉?”

      苏以彻戏谑:“我这怎么能叫做躺呢?幕天席地有个人作伴才是滋味。”

      说到这,苏以彻丢了魂似的,姿势随意,怅然若失:“唉——小愿景不在,不好玩了。”

      凝回从头到尾打量他:“嗯,所以?”

      “怀念当初,他只属于我……不过自那以后,再难得手。”

      苏以彻凑过来,颇有英雄遇好汉的样子:“不如我们联合起来,我负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你负责埋伏咫尺之间,出其不意之时。这下我就不信,他能逃出手掌心。”

      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这种事说出来?凝回脸色青黑,嘴角微颤:“放过他吧,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

      苏以彻的视线随意停留,答案对他而言是理所应当:“芳草固然有,他即是天涯。”

      “……”

      他笑睨着,贼心不死:“不对,我似乎从你的话里听出别的意思。”

      让他放弃程愿景,转而追求别人,这不是明晃晃的暗示吗?得不到心上人,退而求其次也不失为好办法。

      苏以彻换了个站姿,端详凝回,若有所思。

      这小子和四年前不一样了,虽说当年也是这般面孔,皙白的皮肤,无邪的杏眼,一点没变,气质却迥乎不同。

      以前的凝回涉世不深,如笼中鸟,遇事不敢声张,只敢在事后双手合十,做无用的祷告;现在的凝回性子烈了,如雪中狼,路见不平,仰天长啸,就差反咬一口。

      究竟是何人调教……

      凝回后挪一步:“说者无意……你别过来!”

      苏以彻停步,托起凝回的下颌,视线在双唇与鼻尖游走。

      凝回喉结滚动,攥紧拳头,对方若非礼,他随时……

      苏以彻下结论:“牙口挺好。”

      “你看狗呢!”凝回头冒青烟,猛地挣脱。

      小洛汪了两声,以示存在。

      “摸一下而已,何必生气嘛。”苏以彻把小洛抱起来,“你还没它乖,连碰都不让碰。”

      “我不欠你。”

      苏以彻表现出因失算而应有的失落:“太见外了,说什么欠不欠的,把他抢来,小愿景可不就是我们的了?你也不亏嘛。”

      “是是是,”凝回点头如小鸡啄米,“可问题在,我不需要这么做,毕竟……”

      “毕竟?”苏以彻斜脑袋。

      “毕竟,他睡我边上……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不共枕,只同床。”

      “打扰了,”苏以彻挤出恒久远的微笑,抱狗就走,“绝交吧。”

      凝回追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以彻到马厩旁,将马绳交给他:“滚!马上滚,送你一匹马让你滚!”

      马,自然没要。

      滚,却是真的滚了。

      现在的静沉阁院,绝大多数人把凝回当成刺客的帮凶——谁让他朝许长公子挥剑呢。加之宗师院对他的脸色一直黑如锅底,那地方鬼都不回。

      凝回到农舍找楚江开,迫不及待地向同伴倾吐这几天的惊魂奇遇。

      去时,他以为的住农舍,就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住的地方画风迥异,如同一副泼墨山水画,贴在回南天的墙上,还褪了色。

      一路上村庄散落,凝回挨家逐户地问,走到梯田环绕的渔村时,听见矮丘上传来清朗的笑声,划破长空,万山传响。

      凝回仰头,见几个人在田埂上,一人狼狈地从泥坑中爬起,已是面目全非。

      “谁让你不小心?”楚江开叉腰笑,“摔成兵马俑,还怪我们没提醒。”

      那人抹掉脸上的泥,把楚江开拽下去。

      楚江开在水田中站稳脚,一袖激起千层浪,把泥水泼别人脸上,对田埂上的同伴说:“阿舟!你当证人,是他先拉我的!”

      舟子在云端看厮杀:“真好啊,牛不用犁地了。”

      云开见日,却已夕阳西下,水面反射粼粼波光,给周围的景物染上秋色,少年们戏水时挽起的水花,好似从水中抽出的金色镰刀。

      “宗师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楚江开一身泥。

      “跟人打了一架。”凝回用树枝抽打水面,“还记不记得,之前我说过,我梦见有人追杀我。”

      楚江开凝重神色:“有关系?”

      “有,昨夜我遇到一个跟他很像的人,这个人就是……我先问你,如果陌生人袭击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先问对方,为何要这样,如若不说,我会反击。”

      “这就是蹊跷所在,”凝回道,“先拔剑的人是我没错,可他却早料到我会来一般,话也不说,直接一剑劈过来,在这之前,我连剑出鞘都声音都没听见。”

      楚江开左右踱步:“可是,你为何先拔剑?”

      “我错把他当成刺客,也有另一个原因,他长得像追杀我的人……”

      “不会吧?你对人拔刀,因为你的猜测,因为对方长得像追杀你的人,还是梦里的!”楚江开抱拳致敬,愤愤不平地念叨,“厉害!实在厉害!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耳不闻天籁!”

      “那人就是许归远。”

      楚江开沉吟片刻,随即道:“……为民除害,啊那没事了。”

      这是重点吗?

      他们渐渐聊到牛鬼蛇神,再有一人扮鬼,其余人等拾起扫帚过招,不觉暮山碧,乌云暗几重。

      远远地,走来孤光一点萤,随小路的蜿蜒起伏而左右移转,上下跃动,成了夜色中唯一清晰可见的光源。

      凝回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凝回,你就是这个态度吗?”

      闻其声,凝回缓缓放下扫帚,僵硬地转身。

      灯火照在高低错落的水面上,风一吹,散作满池星。

      “小宗师,你听我说……”

      灯火晃动不定,照在程愿景的面孔上,时而分明,时而模糊:“你还想逞辩什么?无故伤人,肇事逃逸,夜不归宿,现如今,还在四处找清净,无悔改之色。”

      “姓程的,你别太嚣张,对我们宗师上说话客气点!”楚江开揎拳捋袖,“小心我……”

      “江开,”凝回拦下他,“少说点。”他转而拱手认错:“小宗师,对不起。”

      “不必跟我道歉,留着你的对不起对许公子说。”程愿景提起灯火,转身道,“跟我回去。”

      “好。”凝回收手,头却没抬起来,如羊儿般亦步亦趋。

      楚江开追上三两步:“程愿景,你怎么公然抢人呢?——凝回,我们说好明早一起去漓江网鱼的,你不能食言啊。”

      凝回驻足回首,幽忧道:“改日吧。”

      楚江开望而却步。

      回去的路上,野猪逃窜,虎啸猿啼,全然没有白日的安宁。

      在这样漆黑的环境,往返十几里路,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小宗师原先不知他的去向,只能点着灯,如同大海捞针,挨家挨户地找,一个一个地问,能不能找到,心里也没底……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这般寻觅?

      有鸱鸮掠过,凝回朝程愿景靠近,这一靠近,就再没拉开距离。

      走到最后一个溶洞口,程愿景停下脚步,凝回左右张望,撞上前面的人。

      灯火一晃。

      程愿景站定回头:“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凝回低头:“‘贤者,狎而敬之……’”

      程愿景不再细问,面向前方,只道:“走。”

      出了溶洞,草丛沙沙作响,冲出一名蓬头垢面的小女孩,紧抓凝回的袖子不放:“お兄さん、助けてください!(大哥哥,请帮帮我)”

      凝回汗颜:“……她在说什么?”

      “先过去看看。”程愿景刚迈出一步,被女孩用泥爪子牵扯衣摆:“だめ!(不行)”

      程愿景回头,目光冰冷。女孩被吓到了,缓缓松手。凝回前来安抚,女孩又如同着了魔,奋力挣脱。

      这一次,女孩挡在程愿景跟前,张开双臂,吓得浑身颤栗,可她目光坚定,好似一尊坚毅的石狮子。

      程愿景讨厌小孩,尤其胡搅蛮缠的这类,但他也从不欺凌弱小,只是绕了过去。

      走到树林边,他停下脚步。

      “小宗师……”凝回跟上,走到程愿景身后一两步,他也停了下来,瞳孔紧缩。

      前方一具新鲜尸体,三匹狼双眼猩红,啃噬内脏,浓重的血腥味弥散空中,伴随狼喉中的粗|喘。

      死者是一名男孩,死不瞑目,眼睛向头顶翻,朝向程愿景,嘴角一绺发黑的血痕,不知是哭是笑。

      “畜生!”程愿景提剑而上。

      两匹狼抬头,意犹未尽地舔舐唇角,从两个方向包夹。

      刀光剑影几回合,两匹狼被砍倒在地。

      “凝回,过来帮忙。”程愿景露出侧颜,下颌线勾勒分明。

      小宗师事必躬亲,仅剩一匹狼还叫他作甚?

      很快,凝回明白用意何在了。

      倒下的狼先后起身,比原先更加残暴嗜血,恍如封印解除。只一挥爪,斩断一棵树。

      “小宗师,它们……”

      “攻击心脏,在前肢中央偏左。”

      “收到!”

      凝回的优点在于,无论形势如何,他总能准确击中要害。

      这次也一样。

      事后,面对满地狼藉,凝回擦拭脸上的血滴,越蹭越脏:“这些狼怎么了?”

      “魇魔攻心,意识泯灭,一旦染上,六亲不认,九族不分。”程愿景用手为男孩合上双眼。

      凝回端详狼的尸体。那只狼突然睁眼,眼珠殷红如血。

      阴森感包裹全身,凝回定住,目光呆滞,眼前的景象如同走马灯,是他曾做过的噩梦。

      魇正在转移宿主。

      “凝回!”程愿景察觉异常,恐怕为时已晚。

      别无他法,只能那样做了……

      凝回逐渐回神,见程愿景面容憔悴,连忙搀扶:“适才发生了什么?”

      “无事,回去吧。”程愿景试图将魇转移到自己身上,不料这魇如此凶悍,自己难以驾驭。

      回到静沉阁,灯火俱尽,一楼的人已进入梦乡,地铺排得整整齐齐,寂静如坟场。

      程家有宵禁的习惯,到了指定时候,可入而不可出,非要出门不可,定有人点灯守着。

      凝回原以为,程愿景找他,是遵循长辈们的吩咐。可若这样,为何不留一盏灯等他们回来。小宗师,你说,这是为什么?

      回到房间,凝回拿出时回沙漏,发现沙漏表面覆盖黑影。

      沙漏脏了,擦一下就好。

      躺下,闭眼,他梦回祭坛广场,灯火通明。

      他游荡在贩夫走卒之中,身躯不听使唤,漫无目的地行进。

      他停步,透过地面的一滩积水,看见自己熟悉的面容,双目无神,俨然提线木偶。

      祭坛的方向传来喧哗,众人的议论声中闪烁“刺客”“祭司”等词句。此时,凝回的心提到嗓子眼,身躯却无动于衷,略微转身,默默看着,任由微风吹拂碎发。

      祭坛上,一个身影冉冉升起,抱着小祭司,跃上铜鼓,长剑撬动篝火,星火飘零。从旁人的视角看自己,竟如此陌生。

      等等,祭坛上的那人是“凝回”,自己这副身躯又属于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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