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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木牌 ...

  •   前方多为风雅之士,不是探讨学术,就是作画赋诗。程愿景倚柱,俨然若思,如一捆干柴,差一点火星就能熊熊燃烧。

      苏以彻喜上眉梢,贴上去,悄悄诉说:“亲爱的,我是你爹。”

      程愿景面不改色,一字一句:“我是你亲爱的爹。”

      “牙尖嘴利的,真令人想念。”苏以彻挽起对方的一条衣带,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好啦,别置气,组队吗?”

      “走开,我不需要你。”程愿景无需怒吼,就有拒人千里之感。

      大病初愈,身手不似从前,他需要帮助,但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是苏以彻。

      “正经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当初你压榨我时,可不是这种态度。”

      压榨?什么压榨?

      远离喧嚣,凝回眺望他们的热闹,抱紧了狗——世间纵有猝不及防的风雨,幸有同类惺惺相惜。

      小洛飞出去,衔起主人的袍角,边拽,边嗷嗷叫。吸引不少“文人墨客”回眸观瞻。

      走到人少的地方,凝回嗔道:“别烦扰他。”

      “不烦扰他,那烦扰你么?”苏以彻撩起凝回的几绺碎发。

      “我的话……不算烦扰。”凝回低首。

      苏以彻怔了,手停在半空,莞尔:“不算烦扰,你可情愿?”

      凝回以袖捂面,轻咳几声:“隐于市之人,就擅长在热闹中清心寡欲。”他用戒尺在对方襟前挑弄:“你,烦扰不了我。”

      “戴过草标的人还如此得意,实属罕见。”苏以彻调侃,指四年前凝回在人贩子手下被交易。

      “你懂甚?那叫策略。”凝回驻足回首,犹保持行走姿态,“我现在不是全身而退了吗?”

      “倘若当初带走你的不是程家,你如今身处何方?即便活着,或在街头乞讨,或在秦楼楚馆接客,总之下场不会太好。”

      “倘若是你呢?”置身于风口浪尖时,凝回想过所有结局,但那些都成为了过去,此刻他只想问,“倘若当初带走我的人是你,如今我身处何方?”

      苏以彻微阖眼,唇边一抹深远笑意:“那就更不好说了。”

      “你曾打算这样做,对吧?”凝回道,“四年前你绑走小宗师,旁人视若无睹,我却多看了几眼。即便买下十个我,对扬州苏氏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抹杀罪证很划算。”

      “好聪明,”苏以彻冷笑,“是,我承认,事后我到你所在的行修园去寻人,可惜不见踪影。”

      “我藏起来了,就在楼梯底下。当时我就想,若你三番五次地找来,我便跟你去了。可你终究没再来。”

      “失望吗?”苏以彻挑眉。

      “一点。”

      “一点是多少?”

      “都过去了,何况不是重新遇上了嘛,只可惜……”

      “可惜什么?”苏以彻负手弯腰,以长辈的身姿,哄骗小孩似的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凝回肩膀颤抖,牵动腿侧的指尖:“与你无关。”

      苏以彻笑得暖融融的,宛如晴窗一侧的细乳分茶:“那就是跟你有关咯?”

      “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苏以彻扼住手腕,伸了一个简易的懒腰。

      “因为你也在瞒着我。”

      “何以见得?”苏以彻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而他生得一双轻佻的桃花眼,俗尘种种也变得风轻云淡。

      凝回喉结微动:“算了,当我没说。”他的时间不多了,暧昧的温存又能停留多久?

      “真的吗?再好好想想。”苏以彻放缓每个字,像流淌过山林的风,抹平了初临于世的锋芒,将面朝旷野的人拥入怀中。

      “都说了没有……”凝回心虚地撇过脸,似在回避什么。

      风尘如叹,白杏低首,忽然走来一人。

      苏以彻阖眼而望,忍俊不禁:“凝宗师,方才我一直在想,你跟谁学坏了?这身打扮……啧。”

      “这叫端庄。”

      “端庄?好端端的装什么装,花枝招展的,是要勾|引不动明王吗?”

      凝回捞起戒尺敲他:“说什么呢,也没露胳膊露腿的,你想哪去了?”

      “喏,你看那边,”苏以彻指点方向,“白衣卿相找你来的,正好我也乏了,先行告退。”

      随即,他又打了个哈欠。他似文弱的书生,枕在字里行间,师长的谆谆教诲,同窗的好意提醒化作鸿毛,和着耳旁风,不知能飘多远。

      这是纯粹的美,宛如倒影般一击就碎。

      “别丢下我。”凝回想拉住他,却只挠了个空。

      “我当然要走啦,不然留下来干嘛,当烛台放光芒吗?”苏以彻欠身一笑,一副精通事理的样子。

      那时的凝回不懂“烛台放光芒”是什么意思,当然,以后他也不会懂。

      许长公子很会打扮,同样的衣服穿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换做凝回,就被说成“花枝招展”。

      “凝回,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许归远持一柄手炉,步伐轻快如风。他身上携带源渠阁的异香,苦涩而甘冽,令人难以亲近。

      凝回跟随他的脚步,苦味淡了,残存微冷的余韵。

      “源渠阁的香是你调的吗?”

      许长公子不搭理他。

      “那衣服呢,也是自己裁的吗?”

      许归远的衣服与旁人不同,领襟、袖子长短错落,增添异族风韵,新颖却不惹眼。

      “你说呢?”

      凝回讪讪一笑:“那你可真贤惠……啊,我是说,你会的真多。”在他看来,稍稍讲究的那叫精致,过分讲究的就跟敷粉何郎肩并肩了。

      懂穿搭,会化妆,能调香,他这是要跟徐公比美,还是想在袖子上划两刀啊?

      许长公子这人嘛,爷们儿是爷们,就是不够纯。

      许归远:“不用掩饰了,你那点小心思我比谁都清楚。”

      凝回眼角勾出一轮弧度:“我们才认识几天,你这么了解我?”

      “不行吗?”

      凝回:“如果我们真的见过,为何我没有印象?”

      “这个,你不该问你自己吗?”

      “我……”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场噩梦,这是凝回最后的底牌,对方应该还不知道吧?

      许归远取下肩头的一瓣杏花:“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至于能不能撑到那时,就看你的造化了。”

      什么叫“以后会慢慢想起来”?是否意味着他的记忆被抹除过,正处在恢复期,那场梦恰是恢复的征兆?

      世间最令人窒息的赌局,不是两手空空,而是来不及摊牌,却发现,对手就是发牌的人。

      最坏的结果也就那样,凝回要是怂了,早在抵达桂林之前,他就该游回开封,坚决不踏进这个鬼地方半步。

      “关于我,你还知道多少?”凝回随口一提,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巧合连他自己都琢磨不透,又怎会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

      许归远驻足,手炉的烟飘得很远:“譬如,你此刻所想。”

      “好,我考考你,猜猜我在想什么?”凝回绕之以旋,间或眼珠一转。

      许归远打量他片刻,眼皮一沉,换以轻蔑:“你在想‘桂圆这个笨蛋,肯定猜不到我在骂他’。”

      凝回僵住了。

      不是,这家伙脑袋开过光吧?

      “你还会读心?!”凝回收紧衣领,生怕被他瞧上一眼,何异于赤|身|裸|体在阳光下尽情奔跑?

      许归远懒得瞧他:“看我是否感兴趣。”

      “所以,你对我怎么骂你很感兴趣?”

      “滚!”
      *
      相比于车马络绎不绝的祭坛广场,时序祭坛冷清的多,只见愁云惨淡,乌鸦盘旋,俨然阎王爷在人间开的分店。

      “这哪?”凝回有种不祥的预感。

      “时序祭坛。”

      祭坛是干嘛用的?用来祭祀;祭祀需要什么?需要祭品;祭品是谁?

      凝回整个人都不好了,死死抱紧路边的树,这倒拔垂杨柳的架势花和尚都为他拍手叫绝。

      不懂的还以为这是要杀猪。

      “……”许长公子自诩斯文,也没动手动脚吧,还能把人吓成这样。

      “你你你……把我骗到这地方来,是何居心!”凝回缩在树后,小心翼翼的探出一双眼睛,如同小儿捉迷藏。

      “我若要祭了你,总该带些刀啊剑啊之类的,可这算什么?”许归远举起汤勺大小的手炉,“能敲出事故还是熏出人命?”

      凝回刚松了口气,就被姓许的握住了手腕。

      手腕不及掌心温热,却更贴近脉搏。

      许归远走在前,手朝下,仿佛身后是个只到膝盖这么高的小姑娘。他们在身高上差不了多少,凝回弯腰迎合,眼睛却没这么老实,东张西望地,打量一草一木。

      这是一棵千年古树,红绳缠绕,千丝万缕地垂落。

      寒来暑往,树顶的花时开时谢,行人不敢稍做停留,任由时光匆匆而过。

      伺候时序凶神这件事,谁也不敢懈怠,可当时序祭坛苔痕青葱时,长短工面面相觑,纷纷说起“上有老下有小”。

      清扫的工作落到许长公子肩上。每逢这时,别人怀满香火,虔诚供奉;他手持镰刀,俨然扫墓。

      今年多了个不怕死的。

      许归远拾级而上,覆过崭新的青苔,留下深色的脚印。

      阶梯已尽,凝回低头数阶梯,木然地递给他一封信:“给你的。”

      “是什么?”

      “情书。”凝回面无表情。

      “……”

      风沙沙作响。

      “哦,别误会,”凝回指尖划过鼻梁,“有位姑娘让我转交给你——需要传话吗?”

      “喜欢我,是想给神明上香吗?”许长公子留下侧脸。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论上香……上香,凝回也上过。

      说来奇怪,好端端的祭坛,没有香火、石碑,唯一像样的神龛居然还是空的,时序的地位可见一斑。毕竟谁会供凶神?

      肃穆逐渐降温,凝回见树干周围有一圈被红绳串起的木牌,与深黑的树皮形成反差。

      他随手掀了一块,背面什么也没有,又重新放回去:“什么也没有啊。”

      凝回后退,贴上另一副身躯,体温透过衣物,与湿冷的空气形成对流。

      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对方应是踮了脚,有前倾的压迫感,也正因如此,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近。

      “没有吗?”许归远翻开同一块木牌,背面赫然刻有深红的符文,鲜红欲滴,还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凝回被困在一尺见方的狭缝中,进退都不是,盯着木牌上的“尽然”二字出神,总觉得少点什么。

      许归远将木牌复原,转身取香炉。凝回却还没看够,可当他再次掀开木牌,空空如也,活见鬼了这是。

      凝回不信邪,绕树三匝,把木牌翻了个遍,完全不把时序放在眼里,横竖时序还能从土地里蹦出来掐死他吗?

      直到最后一块,他停顿片刻,再没有他就不玩了。

      “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容易出事的。”一直默不作声的许归远忽然开口。

      “知道,”凝回坦诚,“我故意的。”祭品的位置他坐稳了,作死总比等死强吧,误打误撞没准都能撞出一条生路。

      “原先有人吓得躲到树后面,但我不说是谁。”

      “我怕的是你,又不是时序。我宁可相信这一切都是你在装神弄鬼,神明什么的,根本……”凝回掀起最后一块木牌,顿时不吱声了。

      许归远的眉心微颤,他循声而望,见凝回捏着一方木牌,呆若木鸡。

      “不存在……”凝回双目空洞,唇齿开合,木讷地把话说完,指尖便从木牌上滑落,鲜红的字迹印在其上,赫然的“时序”二字。

      前一句话的回音还没散,他压低身段,步步后退:“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才刚说我装神弄鬼,你这又算什么,想继续被糊弄吗?”许归远曲折手臂,半抵着树枝。

      “不说就算。”凝回转身就走。他盯着胸前的戒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许归远也不拦着,目送他离开。做事要存有余地,留给另一个人发挥——剩下的,就交给凝回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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