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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窥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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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回在屏风一侧停下,水波荡漾到这边来。
他放下衣裳,插秧般撩起裤腿,边搅动水花,边端详屏风上的画。画中有空山流云,笔墨苍劲,唯一的渲染是一片片留白。
对面动静小了,凝回探出一双眼,见许长公子身穿纯白中衣,整理袖角的折痕,折痕处绣了竹纹,仅在特定角度下能看见。
“许长公子。”凝回走出屏风。
水面琳琅破碎,冷光熠熠。许归远见他蓬头垢面,手上动作停了,目光锁定,气氛瞬降冰点。
凝回却以为泉水森冷,不以为意,刚靠近就被推下水,绽放一朵花。
岸上,许归远撑开纸伞,拦下飞溅的水花,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凝回拍打水面,怒斥不止:“何必啊!谁招你惹了?我吗?”
“洗干净再说话!”归远冷静收伞。
一袭白衣从容走过,不带一丝愧疚,扬起的下颌欲与天公试比高。凝回气不打一处来:“我衣服都湿了!之后我穿什么?扒了你不成……”
“诸如此类的话,你若再说一次,我就让你一丝不|挂地走出去,说到做到。”许长公子靠近岸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一池泉水好似为之冰封。
胜负另当别论,光是在澡堂扯衣服,凝回就有一万个不情愿。
他当即不吱声,缩在水里瑟瑟发抖,攥紧两套衣服——身上一套,手里一套,求饶般地道歉:“我错了。”往深处游,又道:“慢走不送。”
只可惜,许长公子没有要走的意思,凝回游到哪,他就盯到哪,宛如猫儿追踪耗子,等候时机。
视线在身上游走,手臂、侧颈、脸颊一阵苏麻。凝回扑腾几下,生无可恋地望去:“你要我怎样?莫非许长公子有窥人沐浴的癖好?”
“或许我该提醒你,从今往后,你便不单是你自己,别忘了祭品的身份,脏了的东西神明不要。”
凝回蹚向岸边,冷笑:“是了,我是该注意,你又为何讲究?难不成你我处境类似,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那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许长公子将微敞的衣领合上。
“依你所言,我是祭品,你总不会让我穿湿衣服出去,‘一丝不|挂’就更不可能了吧。”凝回手扶池水边缘,长发托起如飘。
“那倒未必,区区祭品我尚能处置。”许长公子按揉指关节,发出声声脆响。
凝回背向他,衬衣在水中沉浮,露出后颈和肩胛:“有事好商量,对你,我可觉得倾盖如故。”
许长公子纠正:“是白首如新。”
涟漪荡漾,凝回转身,带些许鼻音:“啊?”
莫非他们之前就认识?即便如此,话也不能这么说,“白首”呵,面粉敷头上还差不多。
“你是谁?我早觉得你不对劲,你身为长公子,有未卜先知之能,又一身讲究,却只在源渠阁领个闲差,将祭祀等重任推给年幼的弟弟,如此低调,若并非一心淡泊,怕是另有预谋吧。”
“我是时序神使,”许长公子披上外衣,单手系纽扣,“代理神明在凡间的一切事务,包括掌管祭品。”
“这件衣服送你。”木盘冷冰冰地放置身侧。
只见一个背影,皙白的双手捆绑微湿的头发,水珠滑过手腕,恰如含露芙蕖。
“无事献殷勤,”凝回别过脸,“万一你在衣服上动手脚怎么办?”
“谁稀罕害你,想太多。”
凝回底气少了一半:“那也不行,倘若我穿得跟‘白无常’似的,被程家人乱棍打死你负责吗?”
“死了再说,”许归远继续整袖子,“出事我替你收尸。”
凝回还在放狠话:“约法三章,祭品的事我虽然答应了你,但也不会坐以待毙。你想做什么先打声招呼,要是敢耍阴招,我就是做鬼也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鬼压床。”
“拭目以待。”
凝回扯鬼脸。
二人体型相当,这身衣裳凝回穿着合身,携带一丝温存。曲臂而嗅,源渠阁的异香在鼻尖环绕,苦涩,驱散放纵的念想。
今年的魇不同以往,开场就乱象百出,真到了驯魇的时候,还不知会出什么问题。
如果像十七年前那样,红月映空,血色遥寄千里,山河晴朗的人间换作修罗炼狱……凝回不敢细想。
知晓诡案的人不多,少年们聚在庭院,或饮食,或闲谈,或赋诗。
步入穿堂,凝回见了熟人,正午的阳光不及那一身墨蓝抢眼,搭讪的人络绎不绝。
苏以彻的肤色苍白如纸,称不上病态,好像生来就这样。他说话时总会带上恰如其分的笑意,收敛困倦也要多聊几句。
凝回正出神,不知从哪冒出一行人,拍着胸脯自荐:“凝宗师还没组队吧?我剑术精湛,选我!”
驯魇是可以组队的。凝回这样人畜无害的大神,简直是人人想咬的香饽饽。
凝回还未开口,另一个挤上来:“我医术一流!”
“我不添麻烦!”
“……”
“认错人了,我不是他。”凝回步步后退,双手在胸前挥动。
“别装了,戒尺出卖了你!”
糟糕,忘了把戒尺藏起来。
凝回煞有介事道:“这是赝品,我真不是他。诸位想想,凝宗师能打赢程愿景,别的不说,身材肯定了得,我这般孱弱哪能跟他比?”
部分人点头:“有道理,而且他的衣服不像开封程氏的……”
“身材外表看不出来,你脱了啊,让大家仔细瞧瞧。”
顿时,动摇的人变得无比坚定,纷纷起哄:“对对,你脱啊!”
真假不重要,大家只想调戏这俏小生。
“哪来的冒牌货!”楚江开脚穿凉板,手持甘蔗,大摇大摆地,活像一只大公鸡。
凝回傻了眼。
“在下开封程氏的普通弟子,与凝宗师虽不熟识,但好歹见过几次,绝非此人。”楚江开伸出甘蔗,直指凝回。
楚江开坐下,语重心长地规劝:“小兄弟,做人呐,别太虚荣。凝宗师是谁,嗯?是你想装就装的吗?他本人要是知道了,后果很严重。总之,你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若非本人,凝回差点就信了。
“嗯嗯,”凝回目光诚恳,点头如捣蒜,“我一定改。”
“那这个,我就没收咯。”楚江开取下对方的戒尺,又悄悄塞回去。
看戏的人终于走散,楚江开原形毕露,拍凝回脑袋,如拍一颗汁水饱满的西瓜:“你笨啊,衣服换了,还不把戒尺藏起来,与其这样,何不举牌子写上大名?”
“我以为……”
“‘以为’什么?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楚江开拍他的肩。
直到闹剧落幕,那抹墨蓝也没看他一眼,往他心上涂了一层灰。
凝回只是站着,他有自己的矜傲,何况与之来往本就不被允许。
“三次了。”苏以彻闲步青云,双手背在身后,一脸轻松惬意,平添几分书卷气。
凝回左顾右盼,直到对方定在面前。
“我说,你盯着我看,已经三次了。”
确有其事,不过是当视线扫过那人周遭时稍稍定格,再快速掠过,留下漫不经心的侧颜。
彼时苏以彻与人谈笑风生,聊到开心处眼角弯如月牙,没有回头,更没有对视,他是如何发现的?
“有吗?”凝回装作吃惊,挠头笑,“是了,我在找小洛,可能,就多看了你几眼。”
“你低头。”苏以彻目光向地,“它早就来跟你了,叫你你不应,你看,都咬你衣裳了。”
凝回这才注意到,腿边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苏以彻抬头:“你有别的事吧?”
“怎会?”凝回挂上假笑,“你说我盯着你,我都没察觉。”
“可我看到了。”
“你没回头,又如何……”
“嗯?”苏以彻蹙眉,上身微倾,一再追问“既然没盯着我,我回头与否,你又知道?”
凝回捏了一手心的汗,小洛蹭在他腿上,痒在他心里。
“光天化日之下窥视他人,不做任何解释,这,合适吗?放在今天不合适,放在哪一天都不合适。”苏以彻退了回去,“你一再隐瞒,尤其让人怀疑——坦白从宽。”
“还是从严吧。”凝回目光闪躲。
“从严?好啊,先欠着,来日慢慢结算。”苏以彻笑了,“带上小洛,我们去找小愿景。”
凝回摸着狗,狗毛顺滑,他心里却不甚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