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红叶山珊

5、番外

　　从小父王和哥哥都唤我“端阳”，我的封号，端阳郡主。
　　父王是先帝长兄，皇朝仅有的一位王爷。皇帝亦唤我一声王姐，我便是整个皇朝仅次于皇后的最尊贵的女子。
　　似乎再无人记得我的小字，临玥，除了在我六岁那年离世的娘亲，我记得她一直是唤我“玥儿”的。
　　除去这些，我还是有疼爱我的父王和哥哥。

　　后来，人人都道状元郎宋子夏与淳王府端阳郡主端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好一个，天造地设、才子佳人。

　　不同于世人口中的“英雄救美”，最先，是我救了他性命。
　　那日，我是游山回府在山脚下看见的他，倒在石头边昏迷不醒，血从脑后流出浸染了周围的地，包裹散乱在地似是被人一番搜寻，是遇了山贼。于是，我带他回了府。
　　除去头部撞伤，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摔伤。醒转，是在三日之后。
　　身无分文，有伤在身，在京城举目无亲，春闱却是在两月之后。所以，他继续在王府养伤，待那一场春闱之试，反正，淳王一向乐善好施。
　　“多谢郡主、王爷。”他只是略带感激地笑笑，也安然地住下来。
　　养伤，看书，也会教晏儿认字写字，他专注的样子安静而认真。
　　晏儿是哥哥的独子，才五岁，却很是淘气，平日里没少让王府里人头疼，尤其被他气走的先生也不在少数。
　　晏儿却偏偏听他的话。
　　他的字很好看，挺拔，有力，有清冽的韵味，一如他的人，即使只是淡笑，也让人心悦，诚服。
　　晏儿又闯了大祸，将墨汁泼上了母亲的一幅小像，并不是唯一留下的画像，但却是父王最喜爱的一幅。纵使父王极宠爱晏儿这次也大怒，即使是我和哥哥求情也无济于事，他也在场，他竟朝我一笑，上前一步对父王说：“王爷且息怒，我略懂些画技，若王爷不介意，我想我可以做些补救。”
　　哥哥和我同时松口气，又见他朝我们笑笑。
　　熟悉起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偶尔在王府遇见会小聊一会儿。也并没多大不同，只是再笑时他少了份疏离。

　　他字子夏，是有淡凉风的初夏。
　　我将珍藏的《涧冰集》借予他，清楚地捕捉到他眸子里极细微的光一闪而逝，是欣喜。“临玥？”他翻开扉页，上面有我题的字。他看着我说道，其实语气里并无询问。
　　“嗯，我小字临玥。”我却说道。
　　不知为何他怔了怔，凝眸，重复念了遍：“临玥。”又轻松道，“哦，我表字子夏。”
　　我也怔了怔，却是为了撞进耳中的那声“临玥”。
　　略低的，柔和的，清朗的嗓音

　　春闱的前一日，入夜不久，晏儿拉我去看他作画。
　　他竟在作画，抛开两月来日日在手的书卷。
　　画的是庭院一角新拔高的几簇翠竹，挺拔，带着清新的墨香。晚风拂过，又似带着新生竹叶的味道。
　　泼墨般的夜色里，他转过头，一向沉稳的眸里聚着细小束的光芒，明亮的、飞扬的，熠熠生辉。

　　京城里迅速传着有关新科状元宋远的消息，比如说，丰神俊朗，比如说，出身寒门，比如说，与淳王府交好。
　　大红繁复的状元袍，描金纹襟口，他唇角依旧是淡淡的笑，静立的身形，却掩不住眼里的神采飞扬。

　　赐宴御花园，尚在位的先皇犹为欣赏他，更早听说了他之前遭遇，大笑着赐了婚。
　　天作之合，金玉良缘，是说我与他，端阳郡主与状元郎宋子夏。
　　十五年来最轰动京城的婚礼，是我嫁他他娶我的那日。
　　赤金雕燕烛台，大红鎏金蜜烛，映着满室喜红，亮如白昼，愈重了那一声“临玥”的分量。

　　并不是江南水乡，有着干净青石街道，盛产砚台与，才子。是他家乡，美丽而幽雅。
　　他携我回乡时我已有四月身孕，本是不宜远游，但是我坚持要去，去看看他生长的地方。

　　那名女子迎上来时，他正指我看一处私塾。“子夏，你回来了。”那个女子微仰起脸看他，欣喜的语气，眉眼弯弯。
　　心刹那间就沉下去，我扭头看见他疑惑惊讶的神情。“小姐，你认识我？”他皱了眉似努力回忆什么，最终化为清浅问话。他，并不认识她。
　　她一脸笑容化为不可置信和急切：“子夏？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萱柔啊，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子夏……”她拉着他的袖子，他摇摇头，抱歉一笑，抽出被拉住的衣角。
　　“这位小姐，看来我家相公并不认识你，也许是你认错了人呢。”虽然疑惑，我还是开口道。她唤他“子夏”，决计不是认错。
　　她终注意到挽着他的我，神色又是一变。“相公？”她喃喃道，“原来，是真的。”她倒退一步，大恸。
　　许是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再没坚持。

　　当晚我们又见到她。
　　眼眶依旧微红，也只是要求说清事情始末。
　　我才知道，她竟是子夏私定终身之人，当然是在他出事之前。那次他头部撞伤不轻，始终有碍，没料到竟不再记得她，彻彻底底。
　　子夏也终于知晓始末，难得有些尴尬。
　　她，尹萱柔，愣了很久，继而肩膀有些颤抖，是在笑，末了，抬手便扇他一耳光。她一字一句道：“我知你三年，等你一年，你竟这样把我忘记。很好。这一耳光送你，从此我们再不相欠，就此别过。”她看见我放在腹部的手，双眼更黯，再看他一眼，不语。
　　她取走了原本挂他书房里的小像，画中人清丽含俏，眉间一点嫣红。
　　子夏一直站着，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我一直记得她转身之前的模样，决绝，却安静，看他的最后一眼深深似是要将他容貌镌刻在心。美丽，单纯，率真的女子，在许久之后终成为我的心头刺。
　　当时，他只是抱歉对我笑笑。我并没多在意，毕竟他已忘记那些，而且他已属于我。

　　明轩十三年，他官至左相。
　　尹萱柔就在那个夏天离世，重病不治而亡。其实，那以后三年她一直缠绵病榻，至于原因，我心知肚明。自然，他也知道。

　　那一天，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虽然，他出来时神色如常。
　　他本是对我极好，却慢慢变了，于是我便知他该是想起了。
　　我总以为我始终是在他身边，还有我们的孩子，而她已经不在。
　　可是，他还是爱她，即使，他曾经真心要娶我。
　　我敌不过他们的曾经，我的曾经再不回来。

　　我再不抱任何希望，在他纳了三房妾室之后。每一个都有那个美丽单纯女子的身影。
　　他是全天下的丞相，公务繁忙，是朝廷中流砥柱，清穆疏淡，却再不是那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他对我有愧疚，只是他对我的愧疚及不上对她的愧疚，对我的珍惜及不上对她的追念眷恋，最终所有都比不得他的似锦华年大好前途。

　　他本来还有机会，可惜还是任她撒手而去。
　　这些，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他又重绘了她的小像，与她取回的那副一模一样。

　　明轩十六年，父王仙逝。
　　明轩十七年，哥哥一次打猎时意外身亡。
　　同年，晏儿继承王府，但所有人还是习惯称他为“小王爷”。
　　明轩十八年，立太子靖琰。
　　明轩二十年，立太子妃傅樱。
　　明轩二十二年，帝崩，太子即位。

　　焱清元年，帝册太子妃为后。
　　焱清二年，皇嫡长子诞，普天同庆。
　　焱清三年，他与晏儿起了争执，晏儿拂袖而去。
　　焱清五年，皇后薨。
　　同年，晏儿性情大变。
　　焱清六年，晏儿与他再起争执。

　　我记得那么多，却记不起那一年撞进我耳中的那一声“临玥”。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之前是宋晚莼他娘和宋远的番外，但是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改成端阳郡主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