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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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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稷半垂着眼眸,暖炉中的炭火噼啪作响,将陷入回忆中的人惊醒,他摩挲着金狻猊的手指逐渐用力,骨节处隐隐发白。
他低声笑了一下,似乎在询问榻前的谋士,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宜州……白谷……”
顾渊俯了一下身子,刚准备张口时,厚实的帐帘被人掀开了一角,一个身穿褐色战衣的侍卫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萧稷的榻前,单膝跪地行礼后,垂着脑袋压低声音道:“刚收到消息,人被白谷带走了,东西没有搜到,同时附近发现了其他黑衣人迹象。”
听到他的话,顾渊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这个侍卫是萧稷的心腹,在他们共事的这些年里,他的线报向来万无一失。
“当时帐中只有三人,如今四皇子身在白谷,殿下,齐昱那边是否?”
萧稷从软榻上坐起身,沉默了片刻:“齐昱现在不能动,只有他活着,才能把这盘棋继续下去。”
顾渊起身向前,将白色的狼裘披在萧稷肩上,他低声对软榻上的皇子说道:“殿下,不管齐昱如何辩驳,待回到京都,都必须杀之以绝后患。”
萧稷坐在榻边,手肘撑在雕花镂空的扶手上,掌心中握着的手炉残余一丝暖温,似乎一阵微小的风便能将剩下的温度吹走。他思索了片刻,对单膝跪在榻边的人低声道:“南柯,传我密令,京都暗哨密切监视萧焕一举一动,他什么时间,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一一记录;给我母后去一封密信,要死死盯着萧焕生母的动向;驻帐附近二十里昼夜严巡,不能有丝毫纰漏!”
“属下领命!”南柯俯下身子行了一个礼。
“等一下,岭南道巡查史至今尚未公布人选,”顾渊低声道,“若萧焕提前布下此局,殿下还要加派人手,谨防户部尚书严济瑞。”
“严济瑞……这么多年他在朝中表面中立,背地却是萧焕的暗盟,”软榻上的人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变得愈发阴郁,“萧焕能有他,也算是万幸。”
言毕,萧稷对褐色衣衫的护卫压低了声音:“盯牢户部尚书严济瑞的府邸,必要时可以动用暗线,你去吧。”
护卫应了一声,不动声色的起身离去。
萧稷从软榻上站起身,走到窗前看向遥远的夜空,暗夜中没有丝毫光亮,犹如他现在如履薄冰的境况,眼前一片漆黑。
“顾渊,不用让医药官来换药了,”手中的金狻猊手炉散去了最后一丝暖意,似乎感觉到不知何处而起的寒风,萧稷拢了拢肩上的狼裘——
“听说白谷有一味五方膏,对外伤出血有奇效,明日去拜诊一下。”
…………
雪夜寂静,高耸入云的红叶枫林在暗夜中静默,凛冽的寒风销声匿迹,偶尔树枝上落下一团松软的积雪,下坠到半空中便散成一线雪沙,缓缓飘散。
几名身着浅蓝色棉衣的侍女匆匆忙忙地走来,将一座木屋檐下悬挂的红色灯笼依次点亮,红色的光影映亮木屋上悬挂着的牌匾——内诊阁。
这些灯笼半月前便遵守白冥的吩咐,挂在白谷各个屋檐下,入夜便会点亮,遥遥望去,灯笼的红光仿佛天际的晚霞,映照半片山林。
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雪将灯笼次第熄灭,幸好,这些灯笼并未受损。侍女们手持着蜡烛将灯笼逐个点燃,红色的烛火重新燃起,灯影在檐下缓缓摇曳。
“木香,你看到刚刚的十字信号弹了吗?”一名侍女扶着灯笼,红色的灯影映在她脸上,她藏在灯笼后面,悄声问身边的另一名侍女。
“那么亮,半边天空都照的像白昼一样,怎么可能没看到。”木香环顾了一圈四周,低声回答。
“听说,白冥去救齐小鱼遇到了鬼瞳的杀手,连白沐长老都惊动了。”
“鬼瞳?听说是一个很厉害的杀手组织,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宜州?”
“不知道哎,好像小公子受伤了,现在还在昏迷不醒。”
“紫苏,你这么关心白冥小公子,你是不是对他……”木香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抹意味深长的的笑意爬上嘴角。
蓝衣侍女急忙捂住她的嘴巴,看了一眼其他忙得不可开交的侍女,低声说:“怎么可能,谷里的人都能看出来,白冥的心里只有那个齐小鱼,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嘘……噤声,”紫苏的语气突然变得谨慎起来,拉着木香的胳膊垂下脑袋,站的笔直,“白渃长老和白涯长老过来了。”
一名身着雪青色绒领披风的女子急切的走来,随着她逐渐走近,一阵沁人心脾的草药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挽着一个简单却别有风情的发髻,用一根草药藤蔓将发丝绕过,斜斜的插在脑后,肤色荧如漫天雪光,犹如天上仙子一般不染尘埃。
与她一道同行的是一个身穿靛青色粗布棉衣的男子,他身型并不高,略微有些驼背,毛燥的头发简单束成一个发冠,眉毛中已经略显花白,脸庞看起来却不过而立之年。他右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的木箱,随着他走路,木香内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靴子踩上洁白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白渃和白涯走的飞快,转瞬间便来到木屋门前,抬手推开内诊阁的木门踏了进去,“啪”的一声,木门被紧紧关上。
腊月的雪夜,同时惊动三位长老,看来白谷真的出了大事。听到内诊阁的门被重新关上,紫苏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屋子。
内室里燃着无数白色的蜡烛,灯光汇成明亮的灯海,将整间内室映照得亮如白昼。然而眼前的情况却令白涯微皱双眉,神色紧张起来。
映入视线里的是三张木床上躺着的人,其中两个浑身浑身血污,看起来毫无声息,另一个秀发散开,蜷缩在木床上微微颤抖,似乎进入了令她痛苦的梦魇中。
一张木床上的人半裹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凌乱的头发像水中的藻类,歪歪斜斜的贴在脸侧,他裸露在外的上身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其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向外侧翻卷着,似乎曾经被人用利器旋开。
另一张木床上躺着一个青衣少年,左手手心被一道整齐的伤口贯穿,隐约露出白色的掌骨,右手臂的衣物被刺穿了一个口子,剑尖从侧面扎入手臂的经脉,留下了一个表面创伤并不大却极深的伤口。
“是血幽莲的味道,”微驼着背的医师将手中的木箱放在桌上,用手指从青衣少年的手臂处挑起一抹血污,放在鼻端轻嗅了一下,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萦绕在鼻端。
白涯伸手捏开少年的双唇,对烛光中那名雪青色的人影说道,“白渃师妹,云灵丹。”
白渃走向前,从袖中拿出一个雪青色的玉盒,轻轻打开,一颗浅蓝色的丸药倒入掌心,她将云灵丹滑入白冥的口中,缓缓叹了一口气:“可怜这孩子,满身的血,据我所知鬼瞳并不经常用这种毒,中州也只有白谷能解,他们为什么要在宜州铤而走险?”
“为了那个人,”一个身着深蓝色长袍的人缓缓摇着手中的骨扇,听到白渃的话,“唰”地一声将扇子收拢,扇尖指了指青衣少年旁边的一张木床,“当朝四皇子,萧溯。”
白涯走过去,把半裹着血人的斗篷掀开,手指探到萧溯的鼻翼下,还好,虽然气息非常微弱但是还算稳定。挑起些许口鼻中流出的血渍闻了闻,竟然有五方膏的味道?
手指轻按胸前的三道伤口,指尖触到肌肤下银针尾端,血脉被破开,看来白冥已经给他解了血幽莲,更用银针封住了被血幽莲侵蚀的脉络,只要等他苏醒后起针,毒性便可完全解除。
“这个什么四皇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白涯用手指撑开萧溯的眼皮,当他看到瞳孔依然凝聚时,声音低哑,“白冥已经给他解了毒,暂时死不了。”
“不过呢,他伤得太重又失血太多,”白涯打开木箱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将他紧紧绑在双腿上的短靴割开几道口子,托着靴底,把沾满血污和泥水,冻得硬邦邦的靴子使劲拽掉——
“为了防止僵化,每隔两个时辰用热姜水给他敷一次四肢和双足……”
白涯的话音未落,随着他用力将萧溯右脚的靴子拽掉,他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紧紧贴在萧溯右边小腿处。
白涯伸手将那个东西轻轻地揭了下来,这是一个不过一寸大小信纸模样的东西,表面浸染了一些血污,又被溶化后的雪水浸湿一半,叠信纸的人好像很急促,匆忙中胡乱折了几下,破皱不堪。
从木箱中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把冻的微硬的信纸一层层挑开,将信纸映在白色的烛火上,白涯微眯着双眼,透着光看到信纸上映出几行极小的字迹:腊月十一日申时,宜州行帐,刺史齐昱陪护,税银……
字迹夏然而止,信纸仿佛被某件利器斜斜地切去一半。
这竟然是半封密信?
“啧啧啧,果然不能跟朝廷打交道,”白涯眯着双眼将密信来回看了几次,摇着头说道,“这么一张小小的密信,时间地点人物全交代清楚了,真是令人胆战心惊。”
他指尖夹着那张小小的信纸,微驼着着背转过身,问:“这封密信怎么处理?”
在烛光映照不到的墙角处,突然响起一个不属于中州的语调:“公子的……东西……给我吧。”
话音刚刚落下,从那张木床边的阴影里走出一个黑衣刀客,烛光逐渐映亮他的脸,一张异域人的相貌出现在眼前,他身型很高,消瘦的肩和四肢使他看上去犹如一只黑色鹭鸟,微薄的双唇轻轻抿着,眼角微微上吊,褐色的瞳孔透过眼眶盯着他。
刚刚他竟然没有发现阴影之中还有一个人!
白涯倒吸了一口冷气,有这种死卫,为什么那个皇子还会被伤成这样?
“等一下,”白涯将信纸转了一个角度,“我师妹白汐是宜州刺史齐昱的发妻,既然这件东西牵扯到我师妹一家安危,那就等这个四皇子醒了,再做商议。”
“唰”兵刃出鞘的低沉声音划过,利刃横在白涯凸起的喉结处,然而黑衣刀客的语气中却并没有丝毫杀气:“事关公子……清白,请把信……交给我。”
白涯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横在咽喉处的刀刃只是一件木质玩具,他轻挑了一下右侧花白的眉毛,眼睛中有千万利爪狠狠勾住黑衣人的视线——
“上一个在白谷这么做北越人,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故土,你也想尝试一下吗?”
他第一眼看到黑衣刀客从暗影中走出时,心中便存有一丝疑惑,这名黑衣人的相貌身型不似中州人,当他听到他的语调,看到他拔刀手法时,更加确定这是一名北越囯的刀客。
只是北越囯已经亡国,这名黑衣人为什么会在四皇子身边,心甘情愿做他的死卫?
白涯与黑衣人相对而立,僵持不下之时,一把骨扇压在白涯颈间的刀刃上,黑衣刀客持刀的右手隐隐感受到一股与他不相上下的暗力传来,顺着持扇的手臂看去,刚刚那个雪夜前来的青衣人立在二人中间,不苟言笑。
“当下之急是救人,这半封密信暂时由我保管吧,”白沐伸手从弯着背的医师指尖拿过那封薄薄的密信,“师傅尚在闭关,年节前谷内不能再出乱子。”
白沐将密信收在袖中,他走向梦魇中的少女,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试探了片刻,转身问:“小鱼的情况怎么样?”
“无妨,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睡一觉就好了,”白涯打开木箱子,将隔层中的工具依次列开,“劳烦白渃师妹把小鱼带去你那里,我要给他们缝合伤口,无力照看。”
白沐俯下身,拦腰抱起尚在梦魇中的少女,她呼吸急促,双眉紧紧的皱在一起,全身忍不住的颤抖着,不知她明日醒来后,如何接受爹娘变故。
“等一下!”手中捏着一根鱼肠线的白涯看到白沐与白渃准备转身离去,大声喊道,“把这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一起带走!”
黑衣刀客愣在原地,是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