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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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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了,居然在这个时间看到了白谷的十字信号弹,看来萧溯还有一线生机。”
身穿浅灰色绣着银色竹叶纹长衣的男子临窗而立,双手团着一个金狻猊手炉,抬头望着着不远处暗色的天空,当那枚白色信号弹的尾光逐渐熄灭后,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生死由命,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命太薄。”
男子将手炉握紧了一些,转过身走向暖帐中间燃烧着的炉火,从袖口中拿出一卷极细的信纸,手指轻捻打开,几行微小的字迹随着炉火映入他的眼帘,他如剑一般凌厉的双眉紧蹙着,眼眸中闪烁出精利的光芒。
片刻后,他松开指尖,那张极薄的信纸在空中回旋了几圈,飘落进噼啪作响的炭火中。
“刚刚收到京都密信,向陛下进言萧溯来宜州协运税银一事的人,是三皇子萧焕。”玄衣男子缓步走向暖帐一侧的软榻边,俯低了身子,将金狻猊手炉放入软榻上闭目养神之人的手中,低声说道。
听到“”萧焕“两个字,微阖的双目掀开一丝缝隙,闭目养神的人侧脸埋在阴影中,深邃的五官刀刻一般立体,唇角却勾起一抹浅笑:“萧焕?看来他也等不及了。”
两个月前,岭南道巡查史突然被召回京,下狱后关在刑部牢里,大理寺与刑部两方口风极严,自己曾多方运筹仍未得到任何可靠消息。
不久后一个深夜,一名黑衣暗哨悄然翻过他府邸的高墙,潜入书房对秉烛而待的他说:“岭南道巡查史已难逃死罪,宜州是沿海各州上缴税银必经之路,需掌控在自己手中。年末最后一批税银下个月即将起运,殿下务必早做筹谋。”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便手持符节入宫,向陛下请求押运岭南年末最后一批税银回京。紫宸殿的内阁中,陛下站在朦胧的帘帐后,微阖着双目,平伸双手,萧焕的生母德妃一边服侍陛下更衣,一边柔声劝慰——
“臣妾觉得由皇长子来押运这批税银,是最好不过了,一来可以帮陛下分忧,二来也可以彰显皇长子的能力。”
“只是,虽然皇长子以前有巡视岭南的经历,毕竟押运税银还是第一次,未防万一,陛下还是要多派一些兵力才好。”她说着,伸出一只洁白皓腕撩起帘帐,露出一张美艳的容颜。
帘帐后一双如剑的双目盯着自己,陛下身穿玄色镶金龙袍,步履缓缓地从内阁中走出。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下,伸出右手在他肩上微微拍了拍,一个低沉而严肃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随父皇一同上朝。”
听到父皇的话,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他站起身,跟随陛下一起前往宣政殿。然而他回头看了一眼内阁,心中不由得暗自感慨:德妃已年逾三十,依然获得紫宸殿侍奉的恩宠,当真不能小觑。
……
“殿下,税银在宜州被劫了一半,四皇子生死未卜,又赶在年关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殿下把齐昱全府押到刑部,若三皇子那边联合上书弹劾,一个齐昱堵不住那些人的嘴。”男子的声音低沉平稳,像一剂安神药,瞬间使卧榻上的人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右手撑着卧榻一侧的雕花扶手,缓缓坐起身,男子伸手扶着他的后背,将软枕摆正一个舒服的角度,又伸手将白色的雪狼裘向心口处扯高一些。
然而他的视线却被殿下左手臂上缠着的绷带吸引过去,绷带一侧已经被暗红色血迹渗透,似乎下面的伤口依然出血不止。
今日刚过午时,押运税银的行军抵达宜州城郊,齐昱带了一众兵力早早等在宜州官道入口,将行军驻扎在往年常驻的旧址后,循例,依旧由行军防御内围,宜州兵力陪护外围。
此等铜墙铁壁一般的兵力,如果有人图谋不轨,简直犹如以卵击石。
然而,今年宜州的腊月似乎不同往年,刚过申时,昏沉沉的落日还遥遥挂在阴霾的云后,惨淡的日光努力发出最后一丝微亮,当西北而来的朔风吹动低垂的天幕,整个宜州逐渐被暗幕笼罩。
黑暗中,突然响起诡异又妖娆的葫芦丝声音,十几个行动迅捷的夜行人如同闪电一般刺入驻营大军中!无数血红色蝴蝶从天幕上飞下,忽闪着蝶翅漫过营帐,尖利的吸喙朝守卫露在寒风中的脖颈刺去。
主帐中的人正在互相寒暄,帐外一干守卫坚韧挺拔,突然,营帐外传来兵刃格挡的巨大声音!
萧稷来不及细想,反手从身侧架上抽出一柄长剑,这柄剑名叫“玄黄”,是当今陛下亲赐,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萧稷从来不会让玄黄离他超过一尺远。
当营帐被撕裂时,一个刺耳声音伴随着黑衣杀手飞身刺入,萧稷提剑上前硬生生挡下他手中的武器,然而自己却被巨大的力气击退数丈!
萧溯见状飞速上前帮他稳住身型,当帐内的人还未来得及还手时,又有数名黑衣人破帐而入,他们似乎对其他人没有任何兴趣,目标直冲萧稷!
齐昱反手一掌将身前的案几朝黑衣人击飞,身型迅速挡在营帐中间,那张被击飞的案几在半空中瞬间从中间裂为两半,一名黑衣人收起刀,简单地说了几个字——
“借银一半。”
低沉而壮阔的号角声次第响起,仿佛遥远山林间的猛兽低吼,将那怪异的葫芦丝乐声瞬间掩去,萧稷意识到刺杀只是假象,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税银!
当三人与营帐外守卫合力杀出时,黑衣人似乎听到了暗号,瞬间集体撤退,萧稷这才发觉自己的左臂受了伤,一道狭长的伤口赫然在目。
而随着黑衣人撤离的身影,两个瘦长的身形紧跟其后追了过去!
一名亲卫贴到萧稷耳侧低声说了什么,持着玄黄剑的皇子忽然变得阴鸷,用极低的语气道——
“找到他,活见人死见尸。”
看到谋士的眼神,萧稷轻笑了一声,他指了指软榻边一个镂空木凳说:“这点伤不碍事,等会传随军医药官进来换药就行,我们先议事。”
男子微微俯身道:“殿下请讲。”
萧稷低声对男子说道:“南柯,你有没有察觉到这件事颇有蹊跷?”
男子听到他的问题,微眯了一下双眼:“殿下指的是?”
萧稷的手指在软榻边轻轻敲击着,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萧焕不会无缘无故向父皇进言萧溯来协运税银,一个无人问津、常年四处闲游的皇子,怎么协运税银?就凭着他不知师承何处的剑法,和他那个不知哪里捡来的异族死卫吗?”
灰衣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双目微睁:“四皇子只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执棋的人,必定会在陛下面前借此事大做文章,届时,陛下不得不宣四皇子殿前问话,那殿下您将处于四面楚歌之境。”
“这盘棋要下得稳,税银就必须被劫。”萧稷蓦然停下了指尖的动作,轻扣在软榻的木栏边上。
“此案关系重大,”顾渊侧了一下身子,用询问的语气看向软榻上的人,“殿下是否要增派防军?”
萧稷抬起右手,轻轻摇了摇手指:“不用了,整个宜州剩余的驻军都在围在这里,连一只飞蛾都飞不进来。”
他欠了欠身子,换了一个姿势慵懒地靠在软枕上,似乎感觉一些冷意,不由得将手中的暖炉朝怀里拢紧了一些。榻上的人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齐昱现在怎么样?陪护的军力居然首先被击溃,如果没有内应的话,仅凭区区十几个江湖刺客怎么可能如履平地杀到内帐,泄露机密里应外合,这可是死罪。”
“事发后,依军令卸了他的甲,现在押在随军牢帐里,至今一言不发,脾气倒是很硬。”
“他那位心脉有疾的夫人呢?”
“扣在了暖帐里,由女官看着,不过……”顾渊的声音停滞了片刻,又缓缓说道,“相传齐夫人出身白谷,师承当代白谷老人,当年舍身相救齐昱才会心脉受损。兹事体大,殿下非必要不可伤及齐夫人性命。”
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从萧稷唇边一闪而过:“舍身相救?倒真是一对情深伉俪。齐昱膝下可有子嗣?从前跟随父皇巡视岭南,途经宜州,从未听他提起过儿女。”
“只有一个女儿,齐夫人心脉有损,当年胎儿早产,因先天胎里不足,生下后便送到白谷安养,似乎并不怎么回府。”
“一个女儿?”听到顾渊的话,萧稷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女儿好啊,不会像男孩一样,动不动喊着打打杀杀。”
“殿下,明日是否遣人去白谷走一趟?”顾渊稍微提高了一丝声音,对软榻上的人说道,“白谷中持有高祖亲赐的龙凰金令,今日之事又事发宜州地界,刚刚十字信号弹升空,殿下也可借此机会请白谷老人出山,帮忙寻找四皇子下落。”
萧稷团着金狻猊手炉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在神兽栩栩如生的脑袋上,一下一下不经意地摩挲着,帐中琥珀色的暖光映着他陷入沉思的侧脸,半明半暗。
……
幼年时的他,曾和其他兄弟一起跟随国子监的太傅学习史学典籍、国政良策,有一次史学太傅眉飞色舞地讲到神医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关公令医者劈开手臂,血满盈器,羽请诸将对酒相饮,言笑自若。
须发花白的太傅讲到这里时,突然话锋一转,‘“啪!”的一声,手中的戒尺用力敲在沉水木雕刻成的光滑案几上,乌溜溜的眼睛瞪的硕大——
“各位小殿下可知,我巍巍大邺王朝中,也有一位可与神医华佗比肩的圣手?”
“太傅,是谁呀?”
“这位圣手医师可曾在宫内任职?”
看着台下叽叽喳喳的诸位小皇子们,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年迈的太傅像江湖卖艺一般摇头晃脑地讲到:“那是邺朝刚刚建国,帝华十二年,高祖皇帝突患重疾……”
相传邺朝开国高祖皇帝曾被暗卫刺杀,中了一种令帝都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毒,每到深夜寅时毒发,高祖皇帝的四肢百骸便会抽搐在一起,全身血脉逆行,毒发后高祖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太医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毒症,司药监日夜灯火通明,成百上千的医药官聚在殿内翻越医书典籍,希望能找到一丝符合高祖症状的记录。然而高祖日复一日毒发,医药官们却毫无办法,短短半个月,高祖便容貌苍老白发尽生。
一时间朝野动荡,群臣束手无策,难道陛下寿辰已尽,即将龙驭宾天吗?人心惶惶时,重明皇后亲下懿旨——
文武百官均不得擅离京畿地区,按律上朝;
各道巡查史正常巡视,明松暗紧,不得放过任何疑似;
西域及边疆各安护府安护史,无帝令不可擅自调离驻军;
左巡防皇武卫、右巡防羽林卫及京畿府衙驻军,三军同巡帝都!
当帝都所有医官都无能为力的时候,一名看起来仅仅而立之年的江湖游医敲响了京畿府衙的大门,他身穿一袭破败不堪的深蓝色布衣,背着一个简陋的藤编箩筐,双腿裤脚挽得一边高一边低,两脚分别穿着不同颜色的布鞋,鞋底上沾着深深浅浅的污垢。
时任京畿府尹看到他时,将信非信,问道:“你可知当今圣上所患之症?”
游医答:“圣上中毒,无药可解。”
府尹大惊,复问:“既然无药可解,你有何法救圣上于危难之中?”
游医复答:“以命,换命。”
当夜,京畿府尹将游医留在衙内,漏夜上报右巡防羽林卫将军。
当衣衫褴褛的游医背着他简陋的箩筐,走在邺朝皇宫平整的石板路上时,深夜的晚风从遥远的天幕而来,吹过宫室的回廊,檐下悬挂着的无数红色宫灯随风摇曳,宫角上的金色六角风铃被天风奏响,阵阵清脆悠远的铃音犹如仙子低语,回响天际。
灯影恍惚间,漫天星辰的光芒随着皓月清辉落下,散在游医消瘦的肩上,他缓步走上最后一阶台阶,看到匍匐在紫宸殿门前的一众太医,他们俯低了身子跪趴在地上,身形抖如筛糠。
“赦免他们吧,陛下所中的毒,并非药石可解。”游医看了一眼那些医师,淡淡地说了一句,抬手推开了那扇宫门。
当游医从紫宸殿走出时,已是十日之后,他依旧穿着残破的旧衣,背着简陋的箩筐,然而他的手中却握着一柄金色的令符,正面雕着一条吞云吐雾的巨龙,背面刻着一只直上九天的凰鸟!金令正面的顶部赫然一个大字:赦!背面的顶部刻着四个遒劲的字体——
“如朕亲临!”
没有人知道在这十日之内发生了什么,第十一日的晨曦,高祖皇帝一身玄色镶金长袍,背后一条腾飞之姿的金色巨龙跃然于视线之中,宫门次第打开,掌事太监独特的嗓音像往常一般穿过重重宫宇——
“上——朝——”
时光过隙如白云苍狗,这段往事最终也不过以廖廖数语,落在邺朝第一位帝王的生平史内:
”时帝华十二年仲夏,帝遇刺,毒入经脉,逢寅时即发,四肢缩如干骨形容枯槁。司药监众百医皆无良策,逢一游医,入殿十日,手持龙凰金令而出,御史馆问之,答曰宜州白谷。十一日,帝亲朝。”——《邺朝本纪·高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