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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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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杂的人声从窗台外传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沙沙”声,草药微苦的味道穿过镂花窗棂,渗进空气中,在房间里徐徐萦绕,挥之不去。
冬日午后,太阳从东南的天幕上缓行而过,阳光越过枫林,在白谷上方照射下来。明媚的光线像夏日的蜜糖,斜斜的映在室内一张沉睡着的容颜上,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湿润的泪珠,像是梦里刚刚哭泣过。
似乎听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人语声,阿鱼抚着额头从床上坐起身,转过头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阳光,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这是什么时辰了?
脑袋里还有一些迟滞,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掀开棉被穿好衣服。她记得昨天星夜才归,白渃长老的房间里亮着一盏烛火,她秉烛而坐,右手中握着一卷书,左手撑在下巴处,娴静的身影倒映在窗子上,像画中幽然而来的仙子。
她轻轻地推开司药阁虚掩着的房门,悄悄走回内室躺在被褥里,她发现被子里居然塞着一个温暖的汤婆子,门外传来侍女加上门栓的声音,她把脑袋埋在被子下,泪水洇湿了被褥。
寒夜幽冷,万物静默,倒映在窗子上的身影轻抬纤腕,烛火随之而灭,只余廊下悬挂着的盏盏红灯笼,摇曳迷离。
………………
走出司药阁,阿鱼看到不远处的平地上摆放着十几个三尺高的木架,每个木架有两层,每层上面放着一个藤编箩筐。箩筐里晒着各式各样的草药,几个弟子用手来回翻着枝叶,使草药更均衡地接受阳光照射,随着弟子的翻动,已经晾干的叶片摩擦着箩筐,发出“沙沙”的声响。
阿鱼定睛看了一会,认出那些是白渃长老月初收集的一些草药,前几日风雪过境,今日阳光和煦,把草药拿出来再晾晒一次,就可以贮存起来了。
尽管午后阳光温暖,腊月的寒气依旧使人冰冷,阿鱼在廊下站了一会,忍不住把手捂在嘴边,轻轻呵气。
突然,她看到对面白冥的暖阁开着门,难道白冥已经醒了?长老不是说他伤得很重吗?顾不得向长老请示,阿鱼飞快地跑到暖阁门口:“白冥,你醒……”,醒字还未说出口,她便愣在了原地。
暖阁里空无一人。
木床四周的围帐被整齐地收起成四束,用深色的棉绳扎着,垂在在木床的头尾处,被褥平整地铺在床上,没有一丝褶皱,似乎从来没有人睡过。暖阁里的几扇窗子大开着,光线肆无忌惮地闯进来,落在地板上,光束中些许游尘恣意飘荡。
阿鱼呆住了,明明昨天晚上在暖阁里看到白冥,他就躺在那张木床上,浅浅而眠,心口处还有呼吸和跳动,难道今日她沉睡的时候,白冥伤势严重,长老把他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吗?
“你们谁知道白冥去哪里了?”阿鱼转过身,冲着那些正在翻晒着草药的弟子高声问,她的声音中带着隐约的颤抖。
“白冥师哥今天巳时醒来的,白涯长老为他诊治了一番,又吩咐弟子煎了药,师哥服了药说是要晒晒太阳,”一个弟子一手端着箩筐,一手挠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后来……我们就来帮白渃长老搬草药和架子……”
“他的伤怎么样了?”阿鱼走向他,紧张起来。
“长老说,白冥师哥没有伤到根脉,只要好好修养就能恢复到之前。”
他想到今日谷里正在忙碌,一个师弟匆忙跑进司医长老阁里,又紧张又开心地对司医长老白涯说:“长老,白冥师哥醒了!”
白涯脸上毫无波动,只是把手中的事物放下,沙哑着嗓音低声笑了一声:“该醒了。”白涯说完,起身朝外走去,当时正在跟随白涯长老学习针灸之术的众弟子,也一起去了暖阁。
“那白冥喝了药以后去了哪里?”阿鱼皱紧了眉头,白冥不是会随便失踪的人,如今他去了哪?
“师哥服了药,让弟子们去他房间搬了一张藤椅,放在谷里空旷的地方,他躺着晒了一会太阳,过了一会说是要回暖阁修养,就不让我们跟着了。”小弟子说完,指了指不远处一张晾在阳光下的藤椅。
阿鱼看着那张藤椅,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不想背《千金方》,装病逃学躲到白冥房间里,她躺在藤椅上,一边吃着白冥给她剥好的果子,一边让他轻轻摇晃藤椅,还要被自己使唤挥着扇子扇风。
仲夏的晚风攀过窗扉,从白冥的袖间穿过,他身上好闻的栀子花香味温柔缱绻,漫天的火烧云如火一般倒映进他墨色的瞳孔中,他带着一丝笑意,为她擦掉额上渗出的细汗。
白冥去哪里了?
阿鱼不敢惊扰正在忙碌的长老,她静悄悄地把谷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寻了一遍,依然不见他的踪迹,她心思不宁地在廊下徘徊着,突然,阿鱼停下了脚步,难道白冥出谷了吗?
记得那日在山客站里,白冥说要陪她去宜州府,可是以如今的情形,只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去了。难道白冥为了一句承诺,尽管有伤在身,依然下山去了宜州府?
阿鱼来不及细想,她趁着那些晾晒草药的弟子们没注意,飞快地溜出寨门,沿着白谷门口的小路向山下走去。
小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殆尽,寒冬把柔软的泥土冻的硬梆梆得,红黄相间的枫叶从树梢上缓缓飘下来,落在雪融后的山地上。午后阳光被枫林分割成一束束光柱,斜斜的照在红枫枝桠间,整片山林安静的出奇,连寒鸦孤寂的鸣叫声都消失了。
沿着小路走了很久,依旧没有寻到白冥的身影,阿鱼着急的环顾四周,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为什么他醒来没有人告诉自己?
泪水涌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她低着头用袖口擦去还未来得及落下的眼泪,顺着山林间的小路朝前慢慢走去,她刚刚路过了好几个山客站,每一个她都仔细查看了一番,除了一些打猎工具被山民们动过,其他都没有变化,他并没有来过这些山客站。
她的脑子里很乱,有些话想第一时间告诉白冥,然而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不知不觉中走了很久,似乎已经快到最后一个山客站了,阿鱼站在原地,她回想起那天风雪凛冽,所有的事情都在最后这个山客站而起,那个黑暗中的异族刀客,流血濒死的皇子,风雪中突然出现的白冥,还有一夕之间被下狱的阿爹阿娘。
她迟迟没有动,内心惊恐颤抖,仿佛这条小路的拐弯处,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冷意沿着她的指尖灌进袖口中,出门太急,她忘了带披风。
双手合起放在唇边轻轻呵了一口气,阿鱼下定决定要找到白冥,她不相信白冥会忽然失踪,他肯定是去偷偷做了什么事情。
抬起被坚硬的泥块硌的生疼的脚,阿鱼决定继续向前走,当她刚刚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眼神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地方。
在离她几丈远的拐弯处,一袭白色的身影同样站在原地看着她。
那个身影披着一袭白色的披风,发冠上簪着一个玉色的簪子,墨色的长发束在脑后,些许凌乱的发丝散落在肩上。他左手垂下来,手掌上包裹着厚厚的棉布,右手中握着一柄骨扇,似乎不能用力,只是微微虚空地拿着。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枫林里静谧的光影在他身上闪烁,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双温柔的眼睛遥遥地看着对面的人,嘴角笑起来,用虚弱却坚定的声音问——
“阿鱼,你是来找我吗?”
齐小鱼呆滞了片刻,朝他跑过去。
那一瞬间,她想起自己曾经有多少次像这样一般朝他飞奔而去,每当她从宜州府回白谷,白冥总会按约定时间在官道处等着自己,她总会飞快地跑到他身边,转身朝送她的府内侍卫挥手告别。白冥会为她准备爱吃的小东西,听她一路一边鼓鼓囊囊的吃着东西,一边叽叽喳喳的讲述听到的趣闻。
当阿鱼跑到白冥面前,却不敢伸手触碰他。
她还记得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右边的手臂包着厚厚的棉布,所以方才他的右手已经连扇子都握不住了吗?那可是他从来不会离身的武器啊。
“你怎么……出谷了?”齐小鱼强忍着哽咽,目光将他全身上下看了好几遍,他披风下换了一身青色的长衣,长衣里穿着一件玄色的夹袄,右边袖口处隐约露出包扎着的棉布。
“你的……伤?”阿鱼看着他右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骨扇悬在指间的缝隙里,似乎遥遥而坠。
白冥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微微俯低了上身,温柔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人,又问了一次:”阿鱼是来找我的吗?”
少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当他醒来的时候,其他弟子们告诉他小鱼昨天很晚才睡,现在没有醒。白冥换了一身衣服,喝了药,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睡了半晌,白涯长老的医术和白渃长老的灵丹妙药果然厉害,他感觉自己的精力恢复了一些。
刚刚准备回暖阁的白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绕回了房间,拿起骨扇和一顶旧的披风,悄然出了谷。
他想知道,阿鱼是为了找他,还是为了回宜州府,才会出现在这里又恰好相遇。
“我在谷里寻了一遍,没有找到你,我怕你去了宜州府才……”齐小鱼看着他的眼睛,急切地说,“你的伤怎么样了,为什么刚刚醒就出谷?”
仿佛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白冥惨白的嘴角泛起开心的微笑,他左手伸进青色长衣的衣襟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地缓了一口气,对眼前的少女说——
“我帮你找到了这个,可惜,断了。”
齐小鱼低下头,看到他包裹着棉布的左手掌心中断成两节的玉色的东西,竟然是她那日被吹散发髻后丢失风雪里的发簪。
她心里一紧,白冥醒来后出谷,是为了找到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