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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格格不入 ...

  •   他凭什么呢?
      布泰斯几乎是带着点怨恨地冲进了自己的房子里。
      他凭什么用那样一种平和到近乎宽恕的眼神来看我呢?
      他迁怒的用小腿把门踢上,转念就又觉得自己的行动实在幼稚又懦弱的过分。
      他凭什么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呢?
      院子里两个青年惊讶的抬头看他,布泰斯什么也没说,站在原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位反民主制的批评家曾经抱怨,雅典的奴隶实在太自由,太大胆了,走在街上 ,你甚至分不清谁是公民、谁是奴隶。
      布泰斯不记得这是谁告诉他的了。他只觉得这个“批评家”真是荒唐。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混淆一个人的身份。
      即使是在被大多数不采用民主制的希腊城邦视为“异样”的雅典,阶层之间的矛盾似乎都能被发达的商业掩盖几分,雅典人对外乡人和奴隶的隔阂和优越也从未改变过。
      伯里克利的儿子小伯里克利尚且受制于公民权获得要求的限制,更何况其他人。
      布泰斯想到了那座妓院。他成长的地方。
      他没有见过那个故事中的妓女母亲。那个女人在生下他之后,没有喂过他一口奶,就把他遗弃到了另一家妓院门口。
      “……已经完全哭不出声,脸蛋青紫,看不出是个活人……”
      那家妓院里一个来自斯巴达的女奴隶是这么形容的。
      妓院的主人收留了他,把他和其他的奴隶小孩一起抚养。
      直到八岁,他从那里脱离出来。
      布泰斯知道自己长得很不错,即使吃不饱穿不暖,营养不良地长大,在一群灰扑扑的小麻雀中,神奇的长出了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
      雅典的妓院从来都拥有各种口味的客人。
      或许妓院主人的确是个好人,布泰斯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未来赌在别人的善心上。
      没错,把自己的未来赌在别人的善心上。就像那个傲慢无知的漂亮小子一样。布泰斯刻薄地想着。
      总之,他逃出来了。还带着几个同样不愿意就这样把一生寄托在妓院的男孩子。
      至少当时的他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他们逃离了妓院,却好像仍旧生活在一样的境遇当中,甚至更糟。
      异乡人,孤儿,奴隶。
      他们几个小孩子,除了在雅典最为边缘化的身份标签之外一无所有,夜里偷偷躺在别人家的窗户下或院子里休息,白天到闹市偷东西维持生计。
      最落魄的异乡人也有能力成群结队把他们的食物夺走,最穷苦的人家的家养奴隶也可以站在主人的立场上,堂而皇之地向他们吐唾沫。
      但就像他那次溜进剧场看到台上的普罗米修斯说的那样,仿佛有一颗火种在他胸中雀跃着。
      “它使他不再预料着死亡。它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心上。”
      他们也想过离开雅典,到乡村或是其他城市生活。
      但是乡村的生活远比城市更为落后和传统,一个乡村德莫里生活的人们对彼此知根知底,甚至多有血缘关系,对外来者满怀恶意。
      至于别的城邦?
      布泰斯知道他们绝对会死在路上。
      于是几人居无定所,在雅典几个主要的居民区之间不断流浪。
      某一天,布泰斯不记得自己是多大的时候,他又遇到了那个妓院老板。
      她和那个“伯里克利”走在一起。
      或者说,是伯里克利和她走在一起。
      布泰斯知道伯里克利。这时候的他正如日中天,在全希腊也享有绝对的声誉。
      他的心像是被轻轻抓了一下,竟跟着两人找到了妓院老板的家。
      没错。她的房子。伯里克利住在她这里。
      他看着伯里克利早上出门前深情地亲吻她的额头,晚上回来后一定会给她一个拥抱。
      他从街坊邻居那里听到了他的名字。
      阿斯帕西娅。
      雅典土生土长的高大男性公民们聚在一起高声咒骂:
      “淫后赫拉生下的女儿,一个不要脸的娼妓!”
      “长着狗眼睛的情妇,有着无耻的欲望!”
      “给和平带来危险的潘多拉!“
      布泰斯第一次了解到雅典似乎正在发生一些什么事。
      而这个“什么事”,与他竟然有着奇怪的联系。
      他看着阿斯帕西娅对所有人的冷眼和唾弃淡然以对。
      她的身边是雅典最中心的人物,她自己被雅典排斥,剧作家围绕着她展开激情的骂战,公民们的话题中她是鲜少出现的女性,名流政要纷纷出入她的居所。
      她却好像安然站在台风眼,岿然不动。
      布泰斯终于大胆地敲响了她的大门。
      阿斯帕西娅看到他之后,好像认出了他,又好像没有,只是安排身边的女仆给他和那几个男孩安排了自己的居所。
      一个普通的民居。边上的邻居有一个比他小的漂亮女儿。
      有了一个“家”之后,生活好像开始有了重启的锚点和力量。
      阿斯帕西娅和他似乎就没有了太多的交集。
      他和其他人还是那样,在雅典人和外乡人之间,都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故乡,也不属于雅典。
      直到一个叫吕锡克勒斯的人带着他的儿子到邻居家,和那个女儿订了婚。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
      只是这对于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
      利奈娥,吕锡克勒斯的儿子,小吕锡克勒斯的未婚妻,她的乳母和阿斯帕西娅的斯巴达女奴好像有那么一些亲缘关系。
      那个乳母生下了一个无名氏的女儿。
      布泰斯讨厌那个女儿。
      她适应地那么好,几乎像是她天生适合当一个背井离乡的奴隶。
      而他却连一直摸不清自己是谁。
      从小一起长大,乃至一起出逃、一起挣扎着活下来的同伴也和他渐行渐远。布泰斯知道他们突然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变得和那个无名氏的女儿一样善于适应。
      大家还是一起出门找活儿做,一起完成阿斯帕西娅交给他们的识字任务,一起学手艺。但是大家都知道,布泰斯和大家有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大家模模糊糊像是有所感应,又像是不愿意感应到。
      布泰斯好像透过所有人看到了一个幻影。这个幻影脚下踩着雅典引以为豪的民主,似乎投影在每一位公民的身后,盖住了所有其他人。
      所有除了公民之外的女性,外邦人,孩子。
      它现在还是遮盖在他的头上。也遮盖在阿斯帕西娅、吕锡克勒斯、利奈娥……的头上,划出了一道和它本身鲜明割裂的界线。
      它说,不可逾越。
      从隐隐认识到这一点开始,布泰斯突然释然了。他开始对那些轻视、同情、仰视的目光无动于衷。
      在雅典,人与人生来就注定了不同的道路,在起点,终点是肉眼可见的。而他想要走一条岔路。
      所以。
      你凭什么那样注视我呢?
      布泰斯恨恨地想。
      你凭什么用和看别人一样的眼神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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