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深几何》绵云冷萃

7、珠联璧合

　　林清致猛得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搭着一件外套。

　　那是郑思林的外套。

　　“醒啦？”不远处传来郑思林的声音。

　　林清致没有答话。

　　“嘀——”

　　幕布一样的电动窗帘听到遥控器的指令，乖巧地像两边退去。烈日一寸一寸地恩赐光明，窗外的车水马龙又如画一般成为办公室的背景。

　　郑思林又走到办公室门口，按了几下中央空调的按键。林清致这才意识到，郑思林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多么舒适的午休环境。

　　适应了黑暗的瞳孔还没适应灿烂的太阳光线。林清致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重新适应了光明。

　　一瞥办公桌上的钟表，居然已经快三点了。而那钟表旁边，还放着一杯奶茶。

　　他端起桌角的那杯奶茶，撕开吸管的包装，轻轻戳破封口，送到自己唇里，吮了一口，牛奶混着香芋的淳淳滋味迅速溢满整个口腔。

　　真甜。他想。

　　林清致又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这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灼灼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没有与其对视，只低头说了一句“我去洗把脸。”，便快步出了办公室。

　　再回来的时候，林清致脸上和前额的头发上都还挂着细密的水珠。他到自己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往脸上随意沾了几下。

　　“刚刚怎么不叫我，下午还有正事呢。”林清致边沾去脸上的水边说。

　　“不急，他们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呢。”郑思林笑着说。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杜静静敲门进来：“小郑总，美国交流参观团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您这边准备一下。”说完，便急匆匆出去了。

　　“我去，这么快！”郑思林陡然紧张起来。

　　他瞬间坐直，手忙脚乱地打开林清致发给他的那份PPT，却觉得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眼里。

　　郑思林向来都是一个自信的人，从来都觉得“老子最屌，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直到杜静静来告诉他外国来使提前到达之前，他都未曾产生任何焦虑。但，兵临城下，他却突然乱了阵脚。

　　这是郑思林工作以来接手的第一个任务，还是一个外交性任务。作为一名空降的大少爷，他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暗处等着看自己的笑话。但任他们背地里怎么笑，见面的时候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小郑总。”

　　然而，这次来的可是外国使臣，他要是有了失误，那丢人可就丢到太平洋对面去了！身边的同事可以见证他的成长和逆袭，但要是在这些一生只见一次面的外国人面前丢了人，想再挽尊可就难了！

　　更何况，他代表的不仅是他个人，不仅是整个公司。关乎民族尊严，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外国人瞧不起任何一个中国人。

　　“别紧张，还有我呢。”

　　一只手拍在了郑思林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通过衬衫，安抚着郑思林每一个不安的细胞。

　　他转过头，正对上林清致那双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深邃了，深邃得好像瞳孔的终点就是整个宇宙，那里有浩瀚星辰，那里有沧海桑田。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一切都不值一提了。

　　“信我，也信你自己。”

　　林清致接着说。

　　又是这样平静，又是这样坚定。郑思林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垂死挣扎的将军，在兵败之际听到胜利女神对自己附耳说了一句“你一定会赢。”

　　“是啊，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心想。

　　郑思林长舒一口气，他站起身，把搭在椅子上的西服外套穿在身上，就像战士披上了披风。系好最后一粒扣子，他说：“那，我们走吧！”

　　林清致点头，便动身要走。

　　“等等！”

　　郑思林突然又一把拉住了他。

　　林清致懵然转身，却见郑思林的脸几乎要凑到他面前。

　　“你干嘛！”林清致几乎花容失色。

　　郑思林全然不顾，仍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颊，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你脸上有纸屑。”

　　“……”

　　·

　　这外来观光团一行大概有七八个人，再加上甄珠女士带领的公司内部人员，郑思林这次要面对的是二十来人。

　　简直可以说是内忧外患。

　　双方初一会晤，郑思林除了点头致意，便像被人点了穴似的，一个动作也做不出来。只听对面也许是领队的那个卷毛叽哩哇啦说了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对方刚一停止发声，郑思林身边便响起了他熟悉的腔调。

　　是林清致，他在跟他们对话了。

　　郑思林说不出流利的英语，但他知道什么样的发音是地道的，好听的。他都忘了双方交流期间，自己应该看着的是对方来使，而不是自己的翻译了。他侧着头，眼里直勾勾的，能看到的只有那个面带微笑，侃侃而谈的人。

　　“郑总，他们说‘很高兴到中国、到贵公司参观交流。没想到接待我们的是如此年轻俊朗的青年，希望我们能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我向他们表示了欢迎，接下来，你们可以握手了。”

　　林清致凑到郑思林耳边轻声说。

　　郑思林俯首听完，然后笑着和林清致对视一眼，向对方来使伸出手来，说：“Welcome to China。”

　　参观交流正式开始了，郑思林和团队带着外国使团参观了公司、研究室、和位于市区的一个工厂。有林清致在身边，郑思林觉得自己跟对方根本就是无障碍沟通。

　　见林清致如此游刃有余，郑思林更能渐入佳境。参观完毕后，郑思林又在做产品PPT展示时趁热打铁，竟然使得原本只是来交流的来使直接签下一份一百多万的合同！

　　临走前，签下合同的主使卷毛先生还跟郑思林不住地握手，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对方讲什么，但郑思林也能从对方的表情和语气感受到对方定然是十分满意的了。

　　这边卷毛先生跟他握着手，那边几个金发碧眼的副使已经快把林清致包围了。他们说些什么，郑思林自然听不懂。只是林清致双手插兜，看上去是一副从容应对的样子，郑思林却知道他脑子里估计已经乱成一团毛线了。

　　放下卷毛先生的手，郑思林先对他礼貌一笑，然后对林清致说：“林清致你告诉他们，我们的公关团队已经备了上好的酒席和派对，车也在等了，让他们快走！”

　　外国使臣走后，郑思林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狠狠松了一口气，转身正欲跟林清致交换一个胜利的眼神，却迎上满脸欣慰笑容的甄珠女士。

　　甄珠女士激动地拍拍郑思林的肩膀，说：“思林啊，哎呀我的孩子，真是长大了。我为你今天的表现感到骄傲！我啊，已经告诉你爸爸啦！今天晚上咱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给你庆功！”

　　听她这么说，郑思林是既得意又难为情。他笑着挠挠头，看了一眼仍双手插兜站在一旁的林清致，然后对甄珠说：“甄姨，今天的晚宴能带上林清致吗？今天能这么顺利，他也有很大的功劳！”

　　听到郑思林这么说，一旁的林清致眉头一皱，冲郑思林轻轻摇了摇头。

　　郑思林便知道林清致不愿意参加今晚的饭局了。

　　甄珠却仍是一脸笑容未变道：“好～我们思林还是个不占独功的好孩子呢！那你们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出发吧？”

　　林清致忙迎了上来，礼貌地推辞说晚上还有事，请甄总郑总不必管他。甄珠也不多勉强，携郑思林坐上车走了。

　　到了饭店包厢，郑思林却见已入席的不止他父亲，还有甄一歆和她的父亲，也就是郑思林的舅舅甄政。

　　不是说是家宴么？怎么他们也来了。郑思林心想。

　　见郑思林推门进来，甄一歆立即从椅子上弹起身子，招呼着郑思林说：“哥哥哥哥！来坐这里！”

　　甄政也站起身来，笑呵呵地：“思林啊，好久不见！听说你今天可给公司立了大功了啊！”

　　甄珠也笑着接话道：“可不是嘛！我们思林本来就优秀，进了公司当了领导就更不一样了！”

　　“是啊，一歆，一歆！别光知道跟你表哥玩，也要多跟你表哥学学！你马上也毕业了，也是时候找个正经事情做了。”甄政面作严肃，对自己的女儿说。

　　甄一歆努努嘴，脸色立即耷拉下来。

　　见状，甄珠立马解围道：“害，一歆是个女孩子，哥你急什么呢！你看我们家老二思臻，比一歆还大几个月呢，不照样还跟个孩子似的还要上学呢！”

　　从进门到现在，郑思林还没听自己父亲说过一句话，他主动起身，给父亲添了一杯茶。

　　父亲喝了一口，才对郑思林说：“今天确实不错，不过不许骄傲，再接再厉！”

　　郑思林点点头，又听甄珠对父亲说：“哎呀老郑～咱们这大儿子啊，你就放心吧！别总对咱们孩子这么严厉！倒是咱们思臻，真是样样不如他哥哥，你也不管管！”

　　父亲还没说话，舅舅倒接上说：“是啊源博老哥，要我看，等思臻那臭小子回来，你就也把他扔到公司锻炼去得了！哎一歆！要不你也去，让你姑父给你安排！”

　　甄一歆这倒来了精神：“好啊好啊！让我去给思林哥哥做助理吧！”

　　郑思林立刻拒绝：“不了不了，我一个助理就够了！”

　　甄政嗤了一声，斜眼对她女儿说：“呵，我缺助理，我缺秘书，接过一个都招不来。让你去帮我吧你还不去，给你哥使唤你倒是很乐意，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甄一歆被他爸这么一埋怨，脸都红了，娇声娇气地回说：“哎呀爸~你招助理照秘书标准那么高，不是名牌大学或者研究生毕业的都入不了你的眼，我才不去当凤尾呢，压力多大啊……”

　　甄珠笑着接话：“呦哥，你招助理招秘书条件读那么高啊？现在的年轻人啊都眼高手低，人家有那学历谁给你当助理秘书啊。要我说你就别挑三拣四了，你看思林，花大价钱招的秘书，学历就很一般嘛，但能力确实很强，今天思林还说把人家带来吃饭呢。”

　　郑思林：……

　　甄姨这话他总觉得哪里听着别别扭扭的，但也确实挑不出毛病。

　　就像今天这场“家宴”，不能说不是他的家人，但他也确实很不愿对自己承认这都是他的家人。

　　一场味同嚼蜡的饭局结束后，郑思林分别嘱咐了爸爸和舅舅家的司机，让他们把两车人平安送回家。车子开走后，他也没叫陈家瑜过来，只在路边随便拦了一辆出租，回了自己的住处。

　　高中毕业后，父亲便为他在市中心购置了一套一百来平的大平层。他从小住校，每逢有时间长的节假日也几乎都会到姥姥姥爷那边去。父亲和甄姨的那个家，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个酒店一样的存在。

　　姥姥姥爷家在平城，郑思林大学和研究生都是在平成大学念的，反倒变成节假日才回一趟洛宁了。

　　回了洛宁，他也不回那个酒店一样家里去住，只是跟父亲甄姨还有弟弟吃吃饭，然后独自一人回到自己地盘。

　　今天吃饭的地方离他自己的家还算近，打个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按开指纹锁，玄关处的灯便亮了。郑思林关上门，靠在墙上愣了一会。

　　阳台上的窗户半开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丝毫也照不亮深幽的客厅。一阵晚风袭来，把原本静静垂在两边的暗绿色窗帘搅得像一对张牙舞爪的女巫。

　　郑思林褪掉皮鞋，灯也不开，采着袜子径直穿过客厅，走到阳台，把半掩的窗户完全打开，两边的窗帘舞得更是肆虐。

　　他从柜子深处摸出一盒烟，又摸出一只打火机。掀开烟盖，随便叼出烟盒里的一支烟。砰的一声，打火机冒出火焰，郑思林凑嘴过去，紧锁的眉头在橘红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难解。

　　但那火焰终究没有点燃郑思林嘴里的烟卷。他合上火机，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最后一个名字，点了一下，拨了出去。

　　“喂？”熟悉的声音响起。

　　“喂？还没睡吧？”

　　“没，怎么了？”那个声音问。

　　“陪我出去走走吧？”

　　“……去哪？”他似乎迟疑了一下。

　　“咱们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