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那时年少19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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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宋时好拽着洋娃娃往陆家跑，进了院门，老远就听见从房子里传出来陆叔叔暴怒的吼声。
穿过墙壁与花园，在院中回荡。
宋时好一向挺害怕这位陆叔叔的。
陆远父亲从前是位军官，曾在军区某位老首长身边任职，改革开放后响应国家号召，下海经商。
一张脸常年冷酷严肃，说话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咆哮起来十足吓人。
宋时好听着声儿，害怕了，缩着脑袋想往回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跑走。
后来她回忆起来，才想明白，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只听见陆叔叔一个人的声音，没听见陆远的动静，所以她临时才改了主意。
但小孩儿哪有那么多的想法呢，脑子里根本不会权衡，她不过是听不到陆远的声儿，一时好奇就跑过去看。
她一手扽着娃娃，一手扶着墙，躲在玄关的鞋柜后面。
她看见暴跳如雷的男人一脸怒容地指着陆远骂。
陆远站军姿背对着她，她并不能看见陆远的神情。
“你要笑就笑！不服就给老子把眼睛瞪圆了！老子就看不惯你这张脸，小娘皮儿！”
陆远并没有吭声，宋时好也不知道陆远又做了什么，反正下一秒，男人举起来手朝着陆远狠狠掌掴过去。
陆远踉跄了一下，又挺直身子站好军姿。
宋时好被吓坏了，天知道哪来的胆子，换做别的八岁大小孩儿，遇见这个阵仗，这个时候应当早就站在鞋柜旁吓得哭起来了。
可是她不一样，她视死如归地拽着洋娃娃，迈着短腿跑过去，小身子护在陆远前面，抬头对着男人大喊：“你不许打人！我要告诉我爸！”
男人低头看着他，吼完以后宋时好才觉出害怕来，小腿肚子不停打颤。
可是倔着不认输，不低头。
她僵着脑袋瞪大眼睛看着男人，瞪着瞪着，没忍住，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响声震天地。
“你打人，我要告诉我爸，你打我……”
站在那里，没有动她一指头的男人愣住，指着陆远：“你，你把这小丫头哄好。”
说罢，人就走了。
宋时好闭着眼睛哭得伤心欲绝，委屈极了，头顶传来暖意，陆远蹲下来平视着她，声音依旧温和，却没什么情绪：“好了，别哭了。”
宋时好转过头看着他，哭声一下子止住：“陆远哥哥，你流血了。”
那一巴掌下手着实狠，陆远面皮儿白，脸上的红痕明显，半张脸肿起来，牙齿磕破嘴皮沁出来血珠，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他摸着宋时好的脑袋：“没关系，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
宋时好闯祸了以后挨了一小手板都觉得疼，更何况是这种破了皮见了红肿和血的呢，她的小手按上去。
“呼呼，就不疼了，痛痛都飞走了。”眼睛里还带着泪，鼻子底下可见一点露头的鼻涕。
明明是这样严肃煽情的场面，陆远却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笑出了声，笑到逼出泪花，扯动面颊的肌肉，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气。
宋时好更心疼了：“陆远哥哥，你疼不疼？”
小孩儿手下没轻重。他由着她摸，并不闪躲，咧着嘴：“不疼。”
脸上火辣辣的烧灼，宋时好的小手却凉凉的。
“陆远哥哥，他为什么打你啊？”
为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
陆父出身军队，把养孩子当养兵一样，信奉严苛才能出好兵。
陆远自小见他便是这个模样。
陆母是南方水乡的女子，脾气温和，能做的一切只有日复一日地包容，然后再日复一日地抱着陆远流眼泪。
时日多了，他也明白在母亲面前流泪，只会惹得她更加心疼，毫无别的助益。
他便忍住，不再哭。
陆远少时顽劣，挨打挨骂会梗着脖子顶回去。
但军队不需要不服从的士兵。
于是得来的，是更狠的回应。
暴风雨后，又起急风骤雨，电闪雷鸣，小小的陆远支不住。
见多了父亲的雷霆和暴怒，看多了母亲的柔弱和眼泪，陆远学会了沉默。
但沉默，有时也意味着无声抵抗。
成年人的世界总把事情想的这么复杂，也总把孩子想得这么复杂。
但有时，却又把小孩子想得简单又稚嫩。
陆远后来便想着，微笑的话，是不是会好一点。
日积月累的。
等到他明白，在一个暴跳如雷正在气头上的人面前微笑，无异于挑衅和不屑，在好面儿的父亲眼里，是更加危险的信号。
但他那时候，已经改不过来了。
因为习惯，又或是因为骨子里的倔强。
他看着宋时好，收住了忽然而至的脆弱，眼睛里裹着疏离，点了点太阳穴，带着几分自虐，忍着痛刻意扯开嘴角笑：“他这里有病。”
“有大病。”
仔细想来，那是宋时好第一次看见陆远的眼泪，也是唯一一次。
那甚至都算不得是眼泪。
往后，无论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境遇，坠入低谷，绝处逢生，也不曾见他因此落泪。
见宋时好还在皱着眉头，陆远开口安慰她：“你怎么小小年纪像个老太婆，脸皱巴巴得跟核桃似的，丑死了，我带你上去玩。”
宋时好抬头看着他，脑袋转得飞快：这是安慰吧！是安慰吧？为什么听着像嫌弃？
但她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正午阳光正好，三层小楼里除了他俩只剩下一个打扫的阿姨，陆远从厨房里拿了些水果，领着宋时好上了二楼，他的房间。
宋时好不常来陆远的房间，她平常同陆远在一起，不是在院中就是客厅，或者二楼的书房里。
这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二次。
上次进来时，是大早上，时辰还很早，陆远很少见地没有起来，家里没有人，阿姨给宋时好开了门。
宋时好钻进陆远房间里，看着陆远还在睡，跳上床扑在被子上，对着他的耳朵就开始喊：“陆远哥哥！起床啦，太阳要晒屁股了！再不起来就要变成猪了！”
陆远只听见耳边车轮似的，轰隆隆滚过去什么，她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
宋时好七八岁开始慢慢换牙，那会儿正豁着两颗侧切牙，说话有些漏风。
八岁的小女孩有了点自尊心，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要么就不怎么说话，要说话的时候，为了让声音真切一点，她一般都手指堵住豁牙口说话。
于是陆远睁开眼睛，就看见这小妮子，一颗脑袋埋在他脖子旁边蹭，感受到他的动静，猛地一抬头撞到他的下巴。
被这一撞，他越发头昏脑胀。
宋时好爬起来坐在被子上，捂住脑袋咧开嘴笑，豁口的一排牙就露出来，眼睛却亮得惊人。
这副样子，看着又傻又精明。
陆远便笑起来，他笑得很真诚，只是脑袋昏昏沉沉，一探手摸了摸脑门。
发烧的人摸不出来自己到底有多热，只觉得喉咙干得冒烟，开口也干涩沙哑：“时好，你先出去等我，哥哥起来换个衣服。”
宋时好“哦”了一声，乖乖爬下床退出去。
等到陆远出来，她抬头看了一眼，道：“陆远哥哥，你脸好红啊！”
“嗯，可能发烧了，我吃片退烧药就好了。”
烧到39.1，也不知道烧了多久，再久一些怕是脑袋也会烧糊涂。
吃了退烧药，阿姨拧了毛巾敷在陆远的额头上。
陆远头昏脑胀的，没那个精力陪宋时好玩，叫宋时好自己回家去。
宋时好转身跑了，过了一会儿又端着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小脸盆进来了。
她乖巧地坐在床边玩水，黄色橡皮小鸭子在盆里漂浮。
他只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就睡了过去，中途迷迷糊糊醒来两次，宋时好正把泡在水里冰冰凉凉的手贴在他脸上，见他睁开眼睛，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又看见小姑娘噔噔噔跑回去，把手塞进脸盆里。
哦，不是在玩水啊。陆远闭上眼，重又陷入黑暗，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到了下午，烧已经退了，家里依旧没有人。
陆远坐起来，睡了太久骨头有些酸软，初醒时不辨时间，看窗外的天色，一时分不清是上午还是黄昏。
而后低头一扫，看见自己的床角鼓起来一个大包，他伸手掀开被子——宋时好这小丫头团成一团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微张着嘴，还留了些口水。
陆远揉了揉太阳穴，把小姑娘搡醒来。小姑娘坐起来，揉着眼睛打哈欠。
陆远难得冷着脸，嗓音仍旧沙哑着却似冷刃，说道：“宋时好，你是个小姑娘，你不能随便到别人家，尤其是男孩子家睡觉。”
“那，大姑娘就可以吗？”
陆远气结：“大姑娘更不可以！”
陆远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这次是他自己领着宋时好进来的，宋时好乐呵呵地迈着腿跟着。
他的房间很整洁，不是那种东西安放井然有序的整洁，而是东西实在太少了，空荡荡的整洁。
宋时好觉得房间太空了，陆远晚上睡觉会害怕，便经常抱些玩具过来，放在陆远的卧室里，美名曰：陪陆远哥哥睡觉。
陆远的桌子摆了一排玩偶，靠墙顺着一条整整齐齐的线延伸到地板上。
宋时好想不明白，为什么陆远房间里摆放的东西不是一条线就是一个块。她看着排排坐快到门口的玩具，突然想起来。
“我的娃娃！”
于是陆远就看着宋时好像旋风一样从门口刮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旋风般地刮进来，双手举着布娃娃，向他邀功：“陆远哥哥，我给你带来了新的朋友！”
宋时好从小谙熟用玩具零食收买人心，但是她没有意识到陆远和她那些同龄的玩伴儿是不同的。毕竟年长五岁，哪是一两个布娃娃就可以收买的。
但她依旧乐衷于送陆远各种各样的东西，她喜欢玩具也喜欢陆远，喜欢的东西就是可以分享给喜欢的人的。
这份小心意十足真诚，陆远看得出来。
另外，她也十分谙熟小孩子吵架的套路。
如果她和陆远吵架了，他们就要开始算账分家，宋时好必然是会气呼呼又理直气壮地跟他说：“绝交就绝交，你把我给你的玩具都还回来！”
这个小心思，陆远也看得十分明白。
但是陆远还是十分配合，接过来道了声：“谢谢时好，我很喜欢。”然后娃娃按照身高被摆在了长条队伍的中间，所有的玩具依次重新调整了位置。
收拾好以后，陆远从书柜里拿出来一叠报纸，英文报纸，鬼画符一样，那时候的宋时好专注于玩耍，还未接触任何英文，一个英文字母都不认识。
陆远翻开报纸给宋时好看，那是舒尔茨的连载漫画，PEANUTS。
漫画大概讲了，只有一根头发的小男孩查理布朗和他那只无所不能的猎兔犬史努比，以及他的朋友们的故事。
宋时好看不懂，陆远支着下巴用手点着漫画框，给她做翻译。
他的嗓音平稳，宋时好听着听着就开始抗议：“不行不行！要有感情色彩”，她想了想，继续说，“你要阴挫阳顿！”
陆远忍不住嘴巴往上勾，但他并不打算纠正宋时好，虎口横捏着脸忍笑，试着让声音“阴挫阳顿”起来。
后来某天，他脱口而出“阴阳顿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个错词，捏眉头笑。
宋时好发明的成语真是魔幻洗脑。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那时年少199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