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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人不如旧1997-19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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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这年冬天除夕没有归家,只在元宵节前回了一趟,办理护照。
仲夏时节,父亲来电话通知他参加语言考试,初秋就直接寄送了英国几所高校的材料和一张银行卡,其中意味自然不用言明。
信件陆续而至,从秋日一直持续到冬日,陆远看过随信的只言片语,眼皮下拢,遮挡住眼中情绪,心头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对出国留学这件事并不排斥,相反,陆父列出的几所院校实力雄厚,师资、声望皆是顶尖,他是有些心动的,但偏偏骨子里的逆反作祟,对这种命令式的安排有些排斥。情绪在眼底不过翻涌了一瞬,就偃旗息鼓归于平静,信件被搁置在一旁,陆远戴上眼镜翻开手旁的书。
从正午看到黄昏,南京下起了雨,空气里透着凉薄,烟雨金陵,草木枯败,半开的窗飘进来雨丝,陆远维持了很久的姿势动了动,肩颈活动了一下,牵动骨骼“吧嗒”作响,斜方肌拉动肩胛骨向内侧收拢,又恢复原状。手指在纸页上摩挲,犹豫了片刻,翻开崭新一页。
木门吱呀推开,进来的人带来冬雨的寒凉与湿润。
“老三,传达室有你的信,看到就给你带过来了”,来人收了伞,搁置在门口的伞桶里,将信封放在桌子角,补了一句,“小妹妹的。”
“谢了啊。”陆远顺手拿起来拆开,这次的信意外的就只有半页,视线在字里行间穿行。平平淡淡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绪不定的缘故,总觉得哪里透着些怪异。觉得别扭便就多看了几遍。
舍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他突然说道:“老三,你跟你这妹妹感情挺好啊。”
乍被打断,陆远收了信,塞回信封里:“怎么说?”
“平常你看书或者忙些什么,来的信件总是忙完了再看,只有你这小妹妹的,除非正紧要,大多时候都搁下手头的事先看信。”
“是吗?”手指顿了顿,陆远想了想,平常还真没注意这一点。
“对啊。”对方给了肯定的答复。
陆远沉吟片刻,回他:“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私心偏袒也是正常。”
“自小就黏着我,总是没半刻消停。”话语里已经带了些笑意。
话说到这里,他猛然意识到那点别扭在哪里。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短短半页的字,填补满了看似平淡家常实则敷衍的话。
“冬天了,要注意保暖。我一切都好,新学校很好,老师和同学也都很好,大家相处很愉快……”
怎么看怎么别扭,以往宋时好的来信,总是长篇大论,东扯西扯,一句话可以概括的事情她能用一整段来表达,说起来某样东西也必然缀满了夸张的修饰词,满篇的惊叹号和拟声词,足以让陆远只是看着就能想象到宋时好眉飞色舞讲着话的模样。
然而这一封信,简单得怪异,干瘪生硬,连标点符号都干巴巴的。没说新学校到底哪里好,也没说老师同学哪里好,信里也没有出现其他任何人的名字,她的“大家相处很愉快”就像是一句敲钟定性的敷衍。
不,不是“就像是”,而是“就是”。
更奇怪的是,这次也没有至少三四行的问题。小丫头总是机灵地在结尾缀上一串问题,生怕他无事可写回信,然后附上一句:盼复!急盼!望眼欲穿地盼!
陆远揉了揉眉头,想不通的事情干脆就不去想,小丫头不想说的事情他也不勉强,按照往常的习惯抽出一页信纸来,准备写回信,刚写下“时好”两个字,便顿住了。回忆了一下,宋时好提到了天气,笔下便开始写天气,“近日南京多雨,阴冷潮湿,也下不痛快,不似家乡那边,”
逗号落笔后硬生生圈成句号。他不得不开始面临这个窘境:他根本无从下笔,无事可写。
陆远克制内敛,话并不多,他同宋时好之间的相处,大多依赖于宋时好的活泼热情,他不必说话,只需应和一两句,宋时好一个人便可以说完全程,不会冷场。
现在,宋时好“沉默寡言”了。
他竟有些无所适从。往常的相处融洽、自在舒服,如今看来倒像是宋时好费心构建出来的感觉。
怎么会这么粗心大意,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视线错开,注意到放置在一旁的信件,提笔便在信中询问时好,是否要听从家人安排出国留学。总算是凑够了差不多的篇幅,合上笔盖。末了还是不放心,在后面又添了一句,“近期状况如何?看你来信都没什么精神。”
放下笔,深觉一来一往的信件交流实在费力。
那些年正是流行交笔友的时候,自中学开始,便时常有人给陌生人写信。杂志报纸刊登征友的消息,看到合眼缘的笔名,寄信过去,一来一回,笔友便成了。陆远一直觉得两个陌生人之间,生活空间彼此独立,单靠想象和期待架构出来的友谊,能有什么好说的?但也架不住周遭人的怂恿,从大流地也随意找了个笔名,写信过去。无事可写,收到信也索然无味。
一来二去的,便作罢了。
宋时好上了初中,眼看着也有要交笔友的倾向。陆远在电话这头听她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哪个同学交了一个什么样的笔友,交换了照片……眉头已经皱在一起了——男孩子交笔友的行为底下存着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虽不说全部,但多半都是,重点不在“笔”,而在“交友”上。
又听她跃跃欲试地说,她也想交一个笔友,最好是女孩子,男孩子也可以,可以讨论一下诗歌之类的东西,交流倾诉一下生活小事。
陆远眉头紧皱,一边腹诽她还有什么生活小事不能跟他、跟家里人说,犯得着和不知道长相秉性的人说?一边真诚建议她,时好,比起交笔友,把这些时间花在家人身上会更好。
宋时好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哦”。
陆远不相信宋时好会这么听话,鬼使神差,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顺口便说:“你要实在想交笔友,不如写信给我吧。”
“可以这样吗?”
陆远开口以后已经有些后悔了,有事情电话里都可以说,写信显得有些多余,但他还是应了一句:“你交笔友也并不在意对方身份性别,那么写给我和写给别人,不都一样吗?”
他挑眉:“难不成你还要嫌弃我?”
这件事便就这样说定了,宋时好兴致高涨地开始写信,信还未寄到,她电话就打了过来:“陆远陆远,你收到信了吗?”
待到陆远收到了信,小丫头又耐不住性子打电话问他:“陆远,回信里你要给我写什么呀?”
陆远托着脸颊有些无奈,要写些什么他压根没有任何头绪,电话里也只能先敷衍:“等信寄到你就知道了,交笔友的乐趣之一难道不就是等待未知的过程吗?”
陆远收到信的第一天还在冥思苦想到底要回什么,第二天同寝室友又带回来一封信,陆远看着信封上宋时好的名字,突然明白了信封上那个数字一是怎么回事,拆开信封看她到底写了些什么,信纸里夹了一片四叶草。
但他显然低估了宋时好的热情,看着桌子上三天内积攒到了数字七的信封,陆远没忍住打电话过去,告诉宋时好写信可以不必这样频繁。
等挂了电话,面对着空白信纸,他又开始懊恼,为什么要在电话里告诉宋时好这些事,明明可以写成信。
最后陆远干脆着依照着宋时好的来信,以写阅读批注的方式写了一封回信。
但好在后面的回信并不都这样,宋时好总能找到一些话题和点子,陆远再回信便也不再困窘于无事可写。
就这样一来一往,至今算来也有一年多。
再次收到宋时好的来信,隔了近一个月,陆远的问题,宋时好选择了避而不谈,信中大略提了她的新朋友,其余就是些勉励的漂亮话。
已至深冬,南京阴寒彻骨,看完信,陆远莫名内心烦躁,手指捻着纸页,面色晦暗。但这点情绪也并未持续太久,学期末考核结束以后,春节附近又迎来美国大学生建模竞赛,而后准备申请材料又花了一番功夫。他没再写信回去,只觉得宋时好这丫头也长大了,许多事情都不会再同他说。
对于突然而至的变化,他有些无所适从,还有类似于一种遗憾错过她成长过程的老父亲心理,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的情绪积压着,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整个人便总是处在低气压状态。
待到所有的事情都忙完,暂时告一段落,时间已近元宵节,假期所剩不多,为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情绪,陆远还是抽空回去了一趟。
他原本以为,按照宋时好这丫头的脾气秉性,绝不会让人给欺负了,但偏偏她就是让人给欺负了。
更要命的是,这件事宋时好没打算告诉他,反而是贺菲儿说漏了嘴,他才知道。
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小子,觊觎上了他养大的小姑娘,平白遭欺负不说……陆远咬着后槽牙,眼里的暗色遮掩不住:“宋时好,你出息了啊。”
明明走之前还是只油光水滑的骄矜云雀,几个月不见,叫人把毛都给撸秃了,耷拉着脑袋,连个“叽叽喳喳”也没了。
陆远气极了,反而挑眉笑起来:“怎么,我姓陆,你姓宋,你的事我就管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