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小奔不会跑

32、魂兮归来

　　景恒被秋明剑刺伤晕倒后，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似是灵魂出窍，飘荡到了九霄云外。他的意识茫然混沌，也不知飘荡了多久，恍然间来到了幽冥地府。

　　通往黄泉的路上开满了鲜红艳丽的曼陀罗花，花开不见叶，叶落不见花，就像爱而不得的恋人，永远都在错过。

　　景恒被鬼差带到阎罗殿，大殿上的赤面阎王左手执生死簿，右手执勾魂笔，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最后执笔在生死簿上随意勾画了几笔，便让小鬼将他带到了忘川河边，奈何桥上。

　　景恒也没完全听清楚阎王的判词，只听到些“欲念深重，执迷不悟”的只言片语，大概像他这种罪孽深重的人，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吧。

　　他缓缓走上了奈何桥，桥对面站着来迎接他的故人。母妃、太傅老师、还有墨云......他们都在冲他盈盈笑着。死亡对他来说哪里是悲剧，这分明就是团圆啊。

　　他站在奈何桥的中央，忘川河的水面上倒影着他的影子，左边是今生，右边是来世。

　　忽然从河面上传来了一声鸟鸣，声音喑哑低沉，好似来自遥远天边的哭声，就和他当年在宣州河畔听到的伽罗鸟的叫声一模一样。此刻的景恒才终于听明白了，伽罗鸟是在呼唤着他污浊不堪的灵魂：“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归去？归哪里去？回家？我哪里还有家？

　　景恒恍然间想起，曾经有人对他说过：“于心安处便是吾乡，等此间事了，我与你四海为家。”

　　是世咏！

　　他一下都想起来了！

　　他答应过世咏，要在黄泉路上等他。如今他人已经到了奈何桥上，可世咏在哪？！

　　景恒顿时回头望，想要回到岸上，然而脚下的木桥却开始出现裂痕，一寸一寸地碎裂断开。他猛然间反应过来，正准备抬脚狂奔，脚下却一个踏空，坠入了深深的忘川河底，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他的意识，吞噬了他的五感。

　　就在即将灭顶窒息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最后叫出了那个名字，“世咏！”

　　随着一声惊呼，景恒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原来他是做了个从鬼门关归来的梦啊。

　　“王爷！你终于醒了。”杜若赶紧将景恒扶起来，依靠在床沿边柱上。他这几天几夜，可真是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救活了一个，本以为可以回到太医署好好休息一番，没想到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另一个就快死了。

　　真是世事难料，命途多舛。他身为医者，可以医病，却医治不了人心。

　　“世咏呢？”景恒问道。

　　杜若摇头叹气道：“唉......周大人他胆大包天，竟敢直接闯入府里刺杀你，被当场缉拿。这事传到了圣人的耳朵里，圣人一向最讨厌江湖中人，最是看不起那些以武犯禁，不守规矩的刀剑草莽，所以一听说有人刺杀皇室贵胄就勃然大怒，怒不可遏，已经下令将他打入死牢。此时的他恐怕已经在不见天日的死牢里，等着秋后问斩吧。”

　　“什么？！”景恒无比震惊，他一时心绪大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记得当时明明吩咐了不要杀他，为什么这件事还是被皇帝知道了？难道又是左相告的状吗？

　　“不行，我要去救他。”他此刻心思混乱焦急，想要立马赶去皇宫面圣，实在是一刻也等不及。

　　景恒正准备下床，却被杜若拦住，劝诫道：“王爷，你服用了寄生草后本就心弱体寒，又被当胸刺了一剑，昏睡了七天七夜，如今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切忌大悲大懊，动心忍性。救周大人的事情可以日后再慢慢商议考虑，但你若现在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朝病倒，可就连大罗神仙也难救你回来了。”

　　景恒其实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胸口好像有一团化不开的千年寒冰，从内到外散发着寒气，让他通体冰凉，四肢僵冷。

　　景恒思索了片刻，觉得杜若说的有道理，既然世咏此刻还在死牢里等候问斩，就说明左相还不想让他死，还想利用他当筹码交换什么。

　　他闭眼沉思了一会儿，转头吩咐门外的秋雨组织暗卫道：“把墨玉儿带过来见我。”

　　“是。”暗卫领命，一转身就迅速地消失在门外。

　　世咏说有人乔装成秋雨组织的暗卫去杀害墨玉儿，剜了她的双眼，所以才恼羞成怒，要来杀他。可他早已决定放他们回江南，根本就没有派人去伤害她。

　　一切的因果谜团都在墨玉儿身上。

　　如今看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刻意陷害，要么......就是墨玉儿在说谎！

　　墨玉儿是被人抬着送到前厅的，她手脚并废，双目已渺，虽然眼睛已经被包扎起来了，但渗出的鲜血还是染红了纱布，两个向下凹陷的眼眶若隐若现。她整个人像个提线木偶，骨骼弯曲成常人难以做到的角度，形状既诡异又凄惨。

　　实在是难以相信，世上竟然有人如此丧心病狂，会对这样一个小女孩下如此狠手！

　　“玉儿，告诉我，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景恒一边咳嗽一边急切地问道。

　　“呵呵呵.....”墨玉儿听见他虚弱的咳嗽声，突然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似银铃般清脆，又似尖叫般锐利刺耳，听着让人汗毛直竖，十分瘆人。

　　景恒突然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是你自己做的？是你自己生生剜了自己的双眼？！”

　　“哈哈哈.....”墨玉儿的呵呵冷笑变成了哈哈大笑，“是啊，终于被你发现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笨蛋！真以为我不会说话吗？我只不过是装作不能说话在博同情而已。若不是这样，你岂能容我活到今天？！

　　我的父母因你而死，我每天都活在被杀的恐惧中，战战兢兢，一刻不得安眠。你真以为带我回江南就能消除我的怨恨吗？！根本不可能！如果不杀了你，我此生都无法解恨！”

　　她一字一句地吐露着心底深处的黑暗秘密，难以想象如此恶毒的嘲讽竟会出自一个十岁女孩之口，如此诡异变态的笑容会出现在一个纯真无邪的女童脸上。

　　小小年纪，她竟然能为了报仇生生剜了自己的双眼！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你......”景恒内心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真是好狠的孩子啊。

　　他惨笑一声，语气微弱地说：“你说得没错，是我害得你父母双亡，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但你不应该利用世咏，他是真心待你好的。你更不应该伤害自己来报复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若是墨云泉下有知，该如何伤心啊。”

　　“住口！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只要是能杀了你，别说是眼睛了，就算是鼻子耳朵嘴巴，甚至是我这条命，全都拿去了也可以！至于周叔叔，我只觉得他蠢。他被你利用了这么多年，最后还只是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回江南，我只不过是推了他一把，帮他把心底里对你的恨意勾出来了而已！”

　　墨玉儿的神情疯狂而扭曲，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了，简直是来自地狱里的恶魔。

　　景恒被她的话激得气血翻涌，不停地咳嗽，“咳咳咳，你想要杀我，没关系，如你所愿，我身受重伤，活不过两三年了。但是这么狠毒的计策我不相信是你能想出来的，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的？”

　　“没有任何人指使！就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如今我既已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墨玉儿却仰着头伸长脖子，一副凛然赴死的模样。

　　“不......我不杀你......玉儿，你错了，我从柳如烟死后那日起便再也没有想过要杀你，我也是真心想要放你们回江南的......”景恒心中无限懊悔。

　　如果没有他那天派出去的暗卫，也许墨玉儿就不会误会，偏激，最后酿成如此苦果。

　　只可惜，没有如果。

　　“不可能！我不相信！大家明明都说，你是残害忠良，丧心病狂，臭名昭著的杀人魔！”墨玉儿疯狂地摇着头，仿佛信仰崩塌一般，难以置信。

　　她所听闻的世人口中的宣王是个忤逆弑师，杀伐果决的人，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个假仁假义，说要放过她的人。

　　“咳咳咳......算了，玉儿，我没有资格奢求你的原谅，但请你一定要放过自己。你就当是听长辈一句劝，只有放下仇恨，才能获得幸福。”

　　墨玉儿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愣愣的，呆如木鸡，空荡荡的眼眶里看不出任何感情。

　　景恒摆摆手，让人把墨玉儿送回去。

　　下人听令将她架在藤椅上抬起来，瘦小的身躯摇摇欲坠。

　　就在她即将消失在门口时，景恒突然开口向她悠悠地问道：“玉儿，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也曾经抱过你，替你摘过树上的风筝吗？”尾音处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和颤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为何要相信世人口中那个残忍暴虐的我，而不相信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和蔼慈善的我呢？

　　墨玉儿的身形有微微颤抖，也许是在哭泣吧，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的离开了。

　　景恒望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无限悲伤。

　　幸福.....那是他也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啊，我此生得不到，只希望你能忘却仇恨，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