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小奔不会跑

2、萍水相逢

　　天启十三年春，宣州城连日大雨，河水猛涨，上游蓄水湖的水量陡升，水坝不堪重负。恐怖的洪水猛兽终于溃堤而出，以雷霆之势冲毁了两岸堤坝。顷刻之间，万顷良田被淹没，数千民众流离失所。

　　但肆虐澎湃的河水最终还是会回归平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样。

　　洪水过境，留下一片断壁残垣。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浮尸遍野，生灵涂炭的残忍景象。

　　两岸青山远黛，近水含烟，迷蒙大雾中飘来一叶扁舟。船头站着一人，他素衣青衫，身长如玉，眉宇有掩不住的贵气，清风吹动它的腰间衣带，翩翩若仙。让站在船尾划桨的老船夫都不禁感慨，我一介乡野村夫，今日竟有幸见识如此这般好似谪仙的人物。

　　忽而，平静的河面上传来一阵喑哑低沉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天边的哭声。

　　站在船头的男子回头询问船夫：“这是什么声音？”

　　老船夫介绍道：“公子听到的应该是我们这里一种独特的鸟鸣声。这种鸟名唤‘伽罗’，只闻其声，没有人见过它的样子。它的叫声喑哑悲戚，只有在有死人的地方才会听到。唉...前些天宣州城河流溃堤，死了不少人，难怪会听到伽罗的哭丧声。”

　　小船渐渐行至宣州城外，浑浊的河流上飘荡着死去的鸡鸭牛羊，还有许多锅碗瓢盆，这一切不禁让人联想到那背后原本是一个个安定幸福的家庭，却毁于天灾，何其不幸啊！

　　景恒看着眼前的萧瑟景象，不禁心生悲悯，沉沉吟道：“唯有长江水，无语向东流。”

　　侍从墨云从船舱中走出，手里捧着一件暗色披风，为主人披上。“公子，船头风大，还是进船舱休息吧。”

　　景恒回头示意，感谢他的关心体贴。他与墨云二人虽然名义上为主仆，但他却从未将他视作奴仆任意使唤或者低看过他，而是将他当成可靠的大哥一般，发自内心的敬佩。

　　正当景恒准备转身进船舱之时，他突然感受到脚底轻微一震，还伴随着来自船底的一阵敲击声。景恒站定，全身戒备。难道船底有什么东西？

　　他俯身低头向水下张望，只能看到深邃的河水和渐渐远去的波纹，水中事物看不清明。他像是受到了蛊惑一般，向河水中伸出手去。说不清楚原因，只觉得河水里有东西在召唤他。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他下意识地往后一拉，从河水里带出一条惨白森森的手臂。

　　河里竟然还有活人！

　　景恒急忙叫上墨云，“快来帮我把他拉上来！”

　　河水里的那人身体异常沉重，需要景恒和墨云两个男人合力才把他捞了上来。

　　景恒将救上来的人放在船头，仔细打量。此人衣衫破烂，身形消瘦，长长的湿发盖住了面容，看不清楚长相，好似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但他的手臂和面容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刮伤，一看就知道是在洪水中逃难的流民。

　　他的怀里还死死地抱着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小女孩。难怪捞人上来时他的身体如此沉重。不同的是，那女孩身形浮肿，面目模糊，手臂上还出现了暗黑色的尸斑，身隔数尺都能闻到恶心刺鼻的尸臭味。应该是早就死了，在河水里泡了好几天了。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人吐出腹中的淤泥污水，逐渐清醒过来。

　　他张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清冷淡雅的眼眸，他见到一位俊美清秀的公子，逆着光，就像天上的神仙一般。他立刻意识到是眼前的这位公子救了自己，于是努力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拱手道谢道：“多谢公子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来日必定结草衔环，至死不忘。”

　　景恒见他言行气质不同于寻常百姓，能在滚滚洪水中活下来，飘荡几天几夜都没死的必定不是一般人。“兄台不必言谢。我不过是路过此地，顺手搭救一把罢了。”

　　“家师曾教导过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孩，抿唇道：“在下周世咏，公子若不见弃，可否告之在下姓名。待我将这孩子送还回她的家乡，定当回来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景恒心想，这人说话做派颇为固执，倒是有一副江湖豪情义气。于是他坦然告之：“我姓景，单名一个恒字。”

　　景乃是当朝国姓。周世咏看这位景公子的穿着打扮，清素淡雅却不落俗套，端方雅正却不失贵气，身旁还跟着个目光锐利的侍从。便能猜到他非富即贵，绝非普通老百姓。

　　“周小兄弟，恕我直言，你怀里的这个小女孩已经死透了。你为何还要抱着她不放。如果放开她，你一个人也许早就上岸得救，不至于在这洪流中飘荡数日。”

　　“她曾对我有过一饭之恩，我答应过她，她死了之后，要将她葬在家乡落叶归根。君子轻生死，重然诺。这是我辈江湖中人的侠义本分。”

　　景恒看着他清明澄澈的眼神，一点都不像是在说谎。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愿意为了一饭之恩，就奔波千里，为死不顾世。

　　“她的家乡在哪里？”景恒问道。

　　“京都洛阳。”

　　景恒心下一惊，“此地距离京都迢迢万里，且不说这一路上有多少崎岖凶险，就算你能平安到达，恐怕到时候她的尸体早已腐烂发臭，不成人形了。”

　　周世咏望了望远处的青山绿水，俯仰天地间，触目皆浩然。人渺小得就像此刻身处的一叶扁舟，他本就是江海湖泊里的一介浮萍，无依无靠，无牵无挂。若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舍身取义又何足道哉。

　　“若此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孤勇。

　　他明明此刻落魄不堪，但身上却带着一股浩然正气，耀眼夺目。他的勇敢竟让景恒觉得有些惊心动魄。

　　“好！”景恒不禁发自内心的赞叹，“没想到周小兄弟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大侠风范，实在是让我心下折服。刚好我们主仆二人也要北上京都洛阳，不如周小兄弟与我们一路同行，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巧合，周世咏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于是欣然答应。

　　景恒与墨云回到船舱内，留周世咏一人在船板上打坐运功疗伤。他提起体内的四顾真气，沿着通天、承光、大抒、赋分、合阳、宫门、内观这七处大穴运行流通，两个大小周天之后，感觉体内郁结滞涩感渐渐消失，血液运行畅通，功力恢复不少。

　　周世咏身上湿冷破碎的衣服早就被真气烘干，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睁开眼，发觉天边云层渐染，已然时至黄昏。本以为自己此生飘零孤寂，会命丧于此，没想到生死玄关之际，竟还会让他遇上这么个清风朗月般好看的人。

　　是上天可怜他，还不想让他这么快死吗？

　　周世咏透过门口的帘子向船舱内侧望进去，心想里面那位姓景的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船舱内景恒和墨云面对着面坐在案前，景恒抬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甘甜与苦涩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回味悠长，没想到在宣州城这种穷乡僻壤也能喝到如此好茶。

　　“公子为何要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中人呢？”墨云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你知道老爷最不喜结交这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江湖人了，此事若是让老爷知道了......”

　　“我明白。”景恒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觉得好奇。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愿意为了报恩，连性命都不要了吗？”

　　“......”墨云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

　　“我从小生活的皇宫里充满了明争暗斗，心机算计，不是你害我，便是我害你。在这种环境下，我一直觉得，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但是今天见到有人竟然视生死如此坦荡泰然。我实在是好奇，他如果经历过我经历的一切之后，还会说出同样的话吗？”

　　天色渐晚，烛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明明灭灭，清雅的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微笑。

　　“墨云，你派玲珑阁密探去调查一下此人来历。”景恒淡淡地吩咐道。

　　玲珑阁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情报组织。没有人知道它的本部地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大家只知道，只要你有需要，任何消息情报都可以从玲珑阁里买到，没有任何秘密能够逃过它的眼睛。它就像一只恐怖的无形的遮天大手，无影无踪，无处不在。

　　然而，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秘密组织，背后的操控者竟是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翩翩公子。

　　“是。”墨云颔首领命。“公子，今日救人时我便发觉此人内力浑厚强劲，绝非一朝一夕可轻易练成。是否需要我试探一下此人的武功来路？”

　　景恒马上没有回答，似乎有些犹豫。片刻之后，还是点头默许。

　　“对了，此次水患决堤的原因找到了吗？”

　　“果然不出公子所料，正是因为左相一党倾吞修缮堤坝的朝廷拨款，从上到下层层盘剥，导致最后修出来的河堤脆弱不堪，一冲就毁，根本无法抵御洪水。玲珑阁的密探已经掌握了他们私吞公款的名单和账本，待我们回京禀明皇上，这些贪官蛀虫一个都别想跑！”

　　墨云双拳紧握，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些贪官污吏剥皮抽筋，扔到油锅里炸他个七八百遍。方才解恨。

　　景恒却思虑深远，他盯着案台上一盏烛灯，有一只不怕死的飞蛾直直地扑过来，却被烛火灼伤了翅膀，掉落在灯油里，无力地扑腾着挣扎着。

　　他幽幽地说道：“只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