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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柔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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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姐姐”将散意迟从虚渺的过往推入现实的深渊,零星的怜惜之意自她眼尾消散,薄唇翕动,便要说出讥讽的冷言冷语,然而一见念姚光洁白嫩的额头上多出一块青紫,又迟疑不忍。
念姚抓住机会,愈发哀哀切切:“姐姐,我好累,好疼,求求你,让我睡在你旁边好不好?我会离你远远的,决不扰你,好不好?”
散意迟这才见到她半湿的乌发,晶莹水珠划过她苍白柔弱的脸颊,衣衫亦湿透了,黏在她身上。
夏衫轻薄,隐隐渗出几道血痕。
许是身心都已习惯了旧日的亲密无间,习惯了倾尽她所有去呵护这看似洁白无瑕,全盘依赖于她的少女。散意迟对念姚这幅善变无情的嘴脸极其厌恶,又觉不忍,她翻过身去,闭眼冷道:“随你。”
念姚闻言便飞速褪去身上全部衣衫,只剩近乎透明贴身纱衣,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肌肤如月皎洁,肩背腰腹处缠绕的白纱隐秘而脆弱。
微风扫过鬓发,带着一丝绵痒,散意迟下意识睁眼,便见念姚如鱼儿一般滑溜溜钻入另一侧的棉被,将自己拢成蚕茧,只露出毛绒绒的脑袋,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眉眼弯弯,讨好一笑,湿发蜷成一绺绺的,绵绵软软蹭过榻面。
她们有多久,不曾如现在这般共枕而眠了?
散意迟脑海中一闪而过朦胧怀念,旋即意识到什么,恼怒地再度翻身,背对念姚,阖目欲睡。
然而她今日已睡了太久,现下反倒睡不着了。
烛火辉辉,微光在她眼皮上凝成一个存在感极强的小点,她越是想忽略,烦躁的念头便越强。
越想清空思绪入睡,那无数的往事便越要纷杂涌入,甘甜苦涩,不可谓不摧心剖肝。
念姚初入灵毫山时,总是缄默无言,以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静默凝视身边诸人诸事,瞳仁漆黑静谧,隐藏无边恐惧,仿佛下一瞬便有恶鬼自那深渊爬出,待再细一看,却发现她澄澈如镜的眼中,映出的是与她对视之人的影子。
山中弟子都不喜欢她,散意迟虽是带她入山的人,却也难与她亲近。
除了在她怀中那一句虚弱的“带我走”之外,散意迟再未听念姚对她好声好气说过什么,却总在不经意间瞧见她偷偷望着自己。
目光一触即分,随后遮掩而逞强地瞟向别处。
那时的念姚,可真不讨人喜欢。
一直到后来,散意迟偶然发觉她在吃饭时呕出血来,周围人视若无睹,她亦神色淡淡,收拾桌面,重新添饭来吃。
散意迟大感不忍,于无人处盘问后才知那时姓钟的师兄瞧她不顺眼,有意为难,害她练功误入歧途,急火攻心。
自那时起,散意迟便决定亲自将门中一掌一剑的精要悉数传授与她。
念姚将身贴在墙角,离她远远的,似怕口中血污气扰了她,像一头受伤的狼崽:“你……不讨厌我吗?”
散意迟失笑:“我为何要讨厌你,只要是品行端正的人,是个好人,我便能与之为友。你并未做过错事,不是吗?”
犹记得是一个秋日,夜雨过后空气沁凉,月色欺霜,二人在院中比剑,那折断的金桂不偏不倚,落在念姚发间,如发簪一般。
念姚知道她极为爱惜这株金桂,唯恐花枝零落在地,便收剑不敢再动,傻傻怔愣原地。
她看得好笑,也叫:“别动。”
上前轻轻捏住念姚单薄的肩,将鼻尖凑近她的发丝,细嗅那点点明黄散发出的幽微香气,一时却也辨不出是少女体香,发间清香,还是花香。
她极爱桂香,无端有些着恼了,假意嗔怪,拍了拍少女额发:“你怎么总不长高啊?不过小我一岁,却比我矮了大半个头。”
少女僵立原地,白璧无瑕的脸颊透出淡淡晕红,许是羞恼,嗫嚅半晌才软软回道:“我,我夜里总睡不好,所以长不高,让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她难得听少女一口气讲这许多话,略一思量,便觉无不可,自此,二人每晚共枕而眠。
念姚在她这里一向好眠,虽则总是贴着墙根,离她远远的,嘟着红唇,玉雪粉润,蜷成一团,极是可爱。
过了大半年,念姚果然拔高许多,已及她的眉梢,算上顶上几根绒毛,勉强也与她平齐了。
危机感油然而生,她空闲时总想着琢磨一个借口,让念姚搬回自己的屋中去睡。
借口还没想好,灵毫山上出了一件大事。
念姚手无寸铁,竟以一套柳生掌法,打伤数名弟子,其中一人被击中心脉,险些没了性命。
旁观弟子说,念姚当时真想下杀手,要不是那弟子拼了命躲闪,长老又及时赶到。
少女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如冰似雪,黝黑眼眸却桀骜不驯,如深渊爬出的恶鬼,更像草原行走的孤狼,语气麻木不仁。
“他屡番口出恶语做了错事,我就要他的命来抵。不过是一条人命而已,又有什么。”
她被气糊涂了,罚念姚在院中跪了整整一夜。
砖石起伏不平,尽是尖锐棱角,她一夜未眠,起来推窗去看时,念姚一如今夜,肩颈笔直跪在阶下,白嫩的膝盖坑坑洼洼,全是青紫的淤血。
念姚软弱无力地歪在她怀里,牵着她衣袖,埋下头去:“姐姐,是我错了。”
认错,却不知错。
此番无解,她与念姚仍如往日般相处,然而两人的心结却是系下了。
腿伤好后,念姚便搬回自己的屋中。
经此一事,念姚在众弟子中立起威望,不再受人排挤,到了她面前也愈发乖巧能言,乃至巧舌如簧,只是依旧事事以她为主,听她信她敬她。
日月飞梭,竞技当日,她一时冲动出手,于比武高台上救下念姚,隐藏多年的秘密不得不暴露,自此她悠闲自在,纵情山水的梦也化作泡影。
说不可惜是不可能的,可她见到怀中人奄奄一息,面若白纸的模样,联想到她差一点就要失去念姚,后怕极了,心也好似叫利刃一瓣一瓣割开。
虽然可惜,却不后悔。
念姚醒后,只管按着她的手,撒娇痴缠,一忽儿说自己夜间心悸难以安寝,一忽儿说姐姐那张床是灵物,睡在上面身体好的也快些。
眼波横流,软语娇声,她的一颗心早融成了蜜水,几句话就败下阵来,最终给她的露华院添了一位新主。
一张床榻容纳两个少年绰绰有余,两个成人躺在一处,则略显不足,近得能听见对方清浅的呼吸,温热鼻息也总在半空缱绻纠缠。
明知夏日炎热,念姚却偏要挤到她枕边,大半张脸蛋埋在她的发间嗅来嗅去。
满月似玉环,透出七分融暖,窗外婆娑树影舞姿曼妙。
念姚软绵绵地把双臂环绕着她,双眸明亮如秋水,细语清婉。
“阿迟,我就叫你阿迟,不叫你姐姐,好不好?”
她轻轻一笑,将她手臂推开,轻斥了声:“胡闹。你我即将行祭拜大典,平生都以姐妹相称。”
念姚的默然里透出几分失落,额角抵着她肩,一个劲的摇头。
那时散意迟还不知她为何如此执拗。
好在后来父亲母亲退隐山林,她搬去了掌教所居紫阁峰,床铺甚大,念姚再无逾矩举动,也十分安分唤她姐姐。
只有一次。
父亲母亲游历大江大川,前往泸西访友,不幸遇到魔教埋伏袭击,双双丧命。
尸体运回灵毫山,她在父母灵前哀恸不已,念姚伴着她,默默揽着她低声安慰,也曾一声声唤她阿迟,迟儿。
两人相识十数年,朝夕相对,与她相伴的时间远超过父母。
她早已对念姚的陪伴,念姚的一颦一笑,习以为常,刻入骨血,又怎能轻言厌弃。
晨光微熹,窗外碎叶在风中飒飒飘落,露水滢滢,如梦似幻。
散意迟细弱地叹了口气,仰天平躺,尚未干涸的泪自眼梢滑落。
她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
今日是她生辰,待她晨起,念姚会携漫山徒众,向她赔罪,那些战死的人们也都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这只是一场惊喜,祝她生辰快乐。
“……迟……阿迟……”
一具温软的身子柔若无骨地攀附上来,抵着她右臂,轻轻磨蹭。
一条羊脂白玉似的细瘦手臂如水波,在她胸口柔缓漾开,半截雪白手腕拨弄轻纱。
“迟……”枕边人在她耳畔弱声喃喃,如梦似醒,吐出的气息如绒羽,在她耳后轻轻扫过,一阵温热绵痒,几乎将人麻痹。
散意迟气息略有凝滞,试图将念姚推开,划清界限,又不忍心。
从前她不觉有异,但在知晓念姚心意后,却深感不自在。
究竟是从何时起,念姚对她有了这样的心思?
她忍得辛苦,竭力学老僧入定,身边人却极不安分,红唇在她耳垂翕张,微弱而异样的声音游丝般钻入耳鼓。
隔着薄薄的寝衣,她感到手臂似乎触到凸起异物,心口一震,只觉又羞又臊,红潮自耳后蔓延开去。
真是,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