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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诛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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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曲违俯下身,柔若无骨地环住她的颈,吐气如兰:“意迟,我真的心疼你。我爱慕你,从小时候起,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你,好喜欢你。
我处处与你针锋相对,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我知道,后来的我犯下许多过错,可为了你,我都能改,我一生一世都陪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她仍旧静默地坐着,直到热气散尽,她捧起一抔温凉的水流,看着水流从她指缝悄然而逝,忽尔展颜笑了笑,凛冽如冰棱:“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她?”
柳曲违柔婉笑了笑,与她贴得更近,近到她随意一瞥,就能看到那乍泄的春光,滑腻似酥的肌肤:“把她抓起来,就在双方大战的时候,然后从鹰嘴崖下扔下去,让念姚这个名号从世间消失。再囚禁她,折辱她,就像她当初对你那样。”
“好。”她轻轻地说,明眸微动,看着水波里,她淡然如冰的容颜,苦受地狱之火的炙烤,终于,凄厉的岩浆冲破冰封,从她眼眶流淌而出,殷红如血。
天光尚未大亮,念姚携阿琅仓促地回了趟鹿王府,去寻鹿元安,商议决战之日。
入殿之前,她见到文三领着一个仆役,行色匆匆,从内中出来。
雨水铺满了白玉砖,道路湿滑,那仆役见到她,很是惊讶慌张的样子,腿一软,在地上手舞足蹈似的,十分可笑。她一把扶起仆役,他以袖掩面,道了声谢就离开了。
她不甚在意,心也麻乱,快步入殿,见到鹿元安,手中持一黄旧发霉的信封,手腕轻轻捻动,在烛焰上缓缓烤炙,忽近忽远,一瞥眼见她,将信封扔进火盆。
她这才觉出古怪,但思绪却如缠结的线,最要紧的那一根,始终抽不出。罢了,眼前此事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
“不如就定在明日,正好也是处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鹿元安道,笑容和蔼,虽说着最狠戾的话,面容却慈善祥和起来,与老鹿王,还有几分相似。
念姚忽而想起,他确确实实是老鹿王的亲孙。
大战从处暑之日起,一直绵延到散意迟的生辰前一日。
江湖武林的斗争,不比两军交战,还有攻城烧杀,不过是双方互递拜帖,定下日子,见了面二话不说,提刀舞剑地厮杀在一起,杀得昏天黑地,胳膊腿儿乱飞,热血流的遍地都是,却与老百姓一天天的日子无关,全是两群人自己个儿的较量,完全在另一个世界里,打完了也没几人知道。说出来倒让人笑掉大牙,还是在茶馆酒楼听说书的时候。
即便如此,魔教教众四处奸.淫掳掠,很不得人心。而天下人都从走街串巷的人口中知道,她念姚,是个死不掉的妖女。因此在峡谷里埋伏时迎面走来两个驾驴车的,在黄土坡上遇到一老一少推板车贩酒的,都要向她面上啐一口。
自然,啐不到她脸上,却啐进了她心里,搅得她的心也臭烘烘的。
不过没关系,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有她的理念和坚持,她知道该及早落败束手就擒,然而面对那些豪情万丈大义凛然,挥刀斥她“妖女”的,那些被她一眼吓得胆战心惊,退缩着去找别人厮打,看她的眼神却如毒蛇的,她都忍不住一掌下去。
一掌,一掌就足够。她早以体悟到,以不变应万变。
她总想,再杀一个,就一个。就好像贪吃的人放不下鸡腿,嗜酒的人捧着酒坛不松手,好赌的人赔完了兜里的钱然后借了一笔又一笔。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欲,她的念,并非上苍赋予,让她渡完劫数坚定己心,而因她放不下。放不下,所以灭了又生,生生不息。
可她,已没有回头路了。
那夜,她筋疲力尽地回到鹿王府,阿琅四肢着地,向她奔来。
她知若非极要紧的事,阿琅也不会连人的行走方式也忘了,譬如那一夜,那一夜从她身上,将散意迟推开。
阿琅扑到她身上,泪如雨下:“念姚,救命!”
老鹿王死了,被巡逻侍卫发现时,他倒在血泊里,胳膊和腿撕扯成一块块的,满屋都是,躯干的脏器快被啃完了,血流一直从青竹缝隙,漫到石阶上。
鹿元安说,是狼群恩将仇报,把老鹿王给生吞活剥了。
要不是她护着,阿琅已被盛怒的鹿王爷一同关进狱中。然而阿琅只一个劲地求情,头都磕破了:“不是的!不是的!”
她随阿琅一同去崀山寻找线索,在石头缝里,发现一袋麻沸散。
崭新的,想来是凶手掉落在此处。
谁呢,还能有谁呢。武功高深莫测,悄无声息地来去自如,又对老鹿王和阿琅怀恨在心。
可她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没有人相信。
怎么会有人信呢,那人可是正道之首,灵毫山掌教。
四散逃窜的狼群都被侍卫包围,斩杀,每一匹狼死前都头朝东,想来是要回到它们的老窝去。
可那儿,不也有要捕猎它们的人吗?
天下之大,无处为家。她,亦然。
她搂着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的阿琅,语气坚决,冷漠无情:“我带你去报仇。”
赶到泸西老庄时,东方将白,天下英豪,不,在她掌下苟存的英豪,共聚一堂。
散意迟坐在高堂之尊,身旁伴着千娇百媚的柳曲违,与那平阳王,鹿元安,并无甚区别。
经历一场又一场的大战,英豪们已元气大伤,如今,在此处,仰赖鼻息而活,对她言听计从,与魔教,并无分别。
所有人蜂拥而上,一时呼叱喝骂声,环绕于耳,凛凛的刀枪剑戟,将她与阿琅,围在垓心。
她背抵着轻轻发颤,却立得笔直的阿琅,利箭似的眼神,却穿破紧缩的瞳仁,射向那淡然立在外围的人,一字一顿道:“阿琅莫怕,我护着你,今日拼得一死,也要为你报仇。”
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那永远如娇美的花儿一般的女子,轻盈盈地分开人群,走进来:“诸位,我柳曲违从前有许多不是,如今已跟随掌教,改过自新。但我知,诸位信不过我。今日就请大家给我这个机会,让我铲除叛逆。”
一连声的道“好”,响成一片。
她托着阿琅的肘,腾身至院中,那院常年无人洒扫,荒凉的,就如同她的空冥院。
众人围在廊下,她与柳曲违的对话,就听不分明。
柳曲违每每如飘风般擦过她耳际,如灵蛇狂舞般蜿蜒缠绕她身,都要用静夏夜梦里满怀春情的少女的声音对她道:“她的手臂好有力,她的手指节每一处起伏,我都感觉得到。她那儿也好软,好甜,你尝过吗?”
她心中怒海翻波,却又如凄风骤雨,荒凉,萧索,渐渐归于平静,双手背负身后,不屑于与她过招,如游鱼般,在掌风中穿梭,淡道:“她左手指腹有茧,与右手不一样,你知道吗?”
柳曲违怔愣了一瞬:“自然。”
她笑了笑,眉也弯,唇也弯,可眸中的冷光,没有丝毫动摇:“骗你的,没有茧。”
散意迟,向来如此,一袭白衣,从腥风血雨中走来,依旧,手不染血,白袍如雪,却使她身边的人,为她头破血流。
便在这一瞬,柳生掌掌法,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重入她心中,她使出一掌,拍向柳曲违心口,欲让那人看看,柳生掌,是杀人的掌法。
“住手。”
淡淡的声音,拂开花荫而来,如丝丝碧烟,钻入口鼻,模糊了双眼,却,独自渺远。
阿琅被散意迟拎着后脖颈,从院中唯一安全的参天古树后头,扔在地上。
她做了一生的狼,终于为念姚,想当一回人,却被人一脚碾在背上,翻不起身。
念姚充耳不闻,一掌重重击在柳曲违心口,而后才慢条斯理地,从容不迫地,囚制住她。
散意迟面色虽冷,却并未因柳曲违的伤势而皱一皱眉:“一命换一命。”
“很好。”念姚扣着柳曲违,向散意迟一步一步缓缓迈去。
四周寂静一片,朦胧的淡日,从远处的脊兽后头升起。
散意迟忽而抬眸,望了望那脊兽,唇际浮现一丝笑意,是暖的,触及念姚冷淡的目光,又如霜似雪,不无讥讽地慨叹:“我说的不是她,是你。她的命,对我并不重要。”
念姚感到她手上的娇花,头一回凋萎了。
“好。”她毫不迟疑地松开柳曲违,一掌拍在她后心,将她送到散意迟身边:“你先放了阿琅,我必不会食言。”
至少,阿琅的命,要保住。
出乎她意料的,散意迟方才的谈笑自若,尽数黯淡,那一抹尚未收回的讥笑,凝固在唇角,变得凉薄,冷清,却不知是在嘲笑谁的一颗真心:“我记得,从前你说,我比你的性命更要紧。如今,她的命,也比你的命要紧了。很好,动手吧。”
阿琅在她脚下,发出几乎断气的呜咽,嘴角渗出一丝鲜血,眼眸含泪,凝望着念姚,不住摇头:“不要。”
念姚接住她抛过来的长剑,怔了怔,那通身雪白的剑鞘雕饰银纹,如海天一线间的曙光,透着圣灵,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