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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回 ...

  •   方才与她说笑饮酒的女郎顷刻间惨死眼前,念姚却只挑了挑眉梢:“凝气成剑,柳生掌第八重,掌教好功夫,自学也能成才,不愧是灵毫山的首席弟子。”

      柳曲违以灵毫山独门绝技之一,柳生掌杀人,为的是向在场那些老顽固们证明,她乃掌教的不二人选,且名正言顺。

      柳曲违袍袖翩跹,飞身回到掌教宝座坐下,笑道:“自然。想当年诸多弟子中,我的天赋最高,习武最快。散意迟她虽是师父师母的女儿,却远远不如我,有辱师门。实在难当掌教大任,兴我灵毫山。”

      士可杀不可辱。

      散意迟直气得两腮紧绷,袍袖下双拳紧攥,然而她此刻身无内力,打斗起来念姚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也绝不会帮她,若要重夺大位,只好暂且忍耐。

      父亲母亲刚直无私,行事谨慎,当年为免落人口舌,说他们二人一为掌教一为席尊,偏袒亲女儿,对众弟子藏私,便从不刻意教她,见她天资聪颖,道头知尾,更命她不可在外人面前显露,哪知却使她沦为众人笑柄。

      若论单打独斗,她未必输给柳曲违,然而这也是她功力鼎盛之时,如今她不过是个废人,与阶下囚无异。

      更令她心寒的是,众多长老屈于柳念二人的淫威,个个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出来替她辩驳。

      可见人情淡薄,薄如纸。

      她从前风光,不以为然,此刻才真切地体会到了。

      待筵席散尽,散意迟由南风领着回到念姚所住空冥院,有一瞬的恍惚。

      院中草木依旧,连念姚练功时跺碎的青砖也好生列在原处,古朴素简,仿佛日子仍静悄悄的过,一切安好。

      数不清的日夜,她与念姚携手来到她院中,在廊下品茗,切磋武功。说不怀念,那是假的,可随之而来的,是喧天怒意与不甘。

      她恨不得亲手将剑指向那截细白的颈,问问念姚,到底为什么要背叛她?

      那一声声殷切炽热的“姐姐”,越过“师姐”“掌教”,落在她心里,使她真心实意,把念姚视作她的亲妹妹,欲与她一生相伴,甚至远超过即将与她成婚的夏密,她未来的夫君。

      原来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姐妹亲情,都只是念姚为她营造的假象,一张天罗地网。

      原来不知何时,念姚竟已恨她入骨,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折辱她,践踏她。

      散意迟欲回院中自己的屋室,却被南风拦住,将她带进念姚屋中,屏风后的浴桶雾气袅袅。

      “洗干净,等着。”

      一教之长,受众人顶礼膜拜,如今却与卖笑娼妓无异。散意迟负手而立,轻轻嗤笑,道:“丑奴污贱,不敢脏了席尊的屋子。”

      平平淡淡的语气,无有愤懑怨怼,字字清润如读诗,却说着最自轻自贱的话。

      南风一时哑然,她深知散意迟虽素性谦和有礼,却有一身傲骨,十分自重,因此她难以相信,方才这番话是从散意迟口中说出。

      明烛噼啪,蚊蝇焦黑的尸体在蜡油中游动。

      南方回过神,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席尊说了,你在这空冥院中,一切如旧。”

      细雨再度淅淅沥沥落下,散意迟笑意渐冷:“那么放我回屋中去,这不难吧?”

      无言,唯有一条劲瘦有力的手臂,阻住她去路。

      木门吱哑,脚步声并未远去,在门外数步止歇,是守护,更是监视。

      散意迟一忍再忍,终于褪去衣衫装扮,迈入木桶中。

      她在石室禁狱中困了数日,本就瘦削的身体愈发清瘦不堪,好在那些徒众只是看守,不给她水米,却也不拷打她,因此没有留下伤痕。

      也不知夏密如何了。他身为蓬流岛少主,本是来灵毫山与她成婚,从此常住灵毫,与她厮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蓬流岛一门乃小门小派,掌门一位代代相传,不似灵毫山以能者居之。夏密为她,愿放弃掌门之位,将掌门之位留给幼弟。

      此次婚宴,蓬流岛亦极为重视,几乎倾巢而出,只留下看守弟子,因此蓬流岛数十人,此时此刻都被困在牢中。

      散意迟一人死不足惜,但不能再连累无辜性命。这也是她甘愿扮做丑奴,受念姚驱使的原因。

      水雾闷热,散意迟体弱,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

      梦中却不是夏密,而是幼时那个稚气可爱的念姚。

      初见念姚,是在大周与平西诸国接壤的一座边境小城,那年她十二岁。

      师叔祖病重,父亲母亲听闻平西有一种灵草,能起死回生,便来求取,又因不放心她独留山门,也将她带在身边,在边境一座接一座城池寻访。

      雪后初霁,大街两旁零星摊贩,个个裹得粽子一般暖和结实。

      她坐在骆驼车上,躲在父亲怀中取暖,远远见一衣衫单薄的小孩在雪地里蹒跚前行。

      小孩皮肤极白皙,经寒气一冻,几乎与冰雪融为一色,及膝大雪几次将她绊倒,显然是没什么力气了。

      她手中有足够铜板,那些卖羊汤热包子的商贩却均不卖给她,避瘟神一般。

      父母宅心仁厚,将冻得冰雕似的小孩接来车上,喂以热水干粮,小孩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玉雪可爱。

      那小孩圆溜溜的大眼稍含戒备,无论父母亲问些什么,只知称谢,其余皆低头不答。

      父亲心中不安,从几个小贩那儿仔细询问,才知那小孩前天没了娘亲,当胸一把匕首,干脆利落。

      众人接到消息去时,血已经流干了,遍地都是猩红。

      小孩的手满是血污,就握在刀柄上,神色麻木。

      衙役说女人是难以忍受贫病交加,自杀的。可乡邻都说,其实是那小孩杀了她母亲。

      她向来怪怪的,从不似其他孩童爱玩爱闹,平日里也不与街坊邻里说话。

      “那她爹呢?”母亲在客栈里问道。

      父亲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早死了,又嫖又赌,为了躲债去从军,结果在军营里与人斗酒,活生生喝死的。军营里赔了她母女俩一些银钱,全给讨债的抢去了。”

      “唉,也是个可怜孩子,我有一位旧友,住在离此地不远的青城,待返程时,将这孩子托付给他吧。”母亲怜爱地抚着小孩新扎的发辫。

      小孩不回应,也不躲闪,只低着头,用余光去瞟在窗边习字的散意迟,正巧被散意迟捕捉到了,便停笔对小孩抿唇一笑。

      日光淡淡,映着她清瘦出尘的脸颊,那时她的容貌身形已初褪去稚气,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些。

      小孩骤然间反应极大,似是惊吓,抽搐一般将脸偏转开去。

      “也好。”父亲叹了一声:“灵草难寻,师叔时日无多了,这座城没有,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吧。”

      那之后,一行四人又在平西数座城池兜兜转转,于街头巷尾寻访,灵草却始终没有下落。

      终于到了青城,见到母亲旧友。

      旧友一问,才知小孩已有十一岁,只是因营养不足,生得矮小羸弱,看起来不过七八岁。

      “我的大女儿与你同龄,日后你也有个玩伴。”

      那里的孩子大人都很友好热情,小孩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另外有一桩喜事,那旧友说听闻有人在城外银犀山上偶然见过一种草药,外形与灵草相似。

      “只是这几日大雪封山,那银犀山又尽是层崖峭壁,十分危险,不如你们在寒舍多住几日,待冰雪稍有消融,我立刻令仆人上山寻找。”

      “可师叔的病,等不了那么久。”父亲捏着茶盏,左右为难:“唉,也只好如此了。”

      第二日没等来天公放晴,小孩却不见踪影,被子里塞了几个枕头,仆人以为小孩贪睡便没叫她,直到日近正午才发觉。

      众人在四野搜寻,一直接近黄昏,小孩又自己回来了,棉袄里裹着一大把灵草,小脸比雪还白。

      她一直紧咬着唇死撑,直至见到散意迟,才两眼一闭,倒在散意迟单薄而温暖的怀里,喃喃道:“不要,带我走。”

      散意迟初时不解其意,后来才明白过来,是“不要丢下我,带我走。”

      然而“不要丢下我”这一句,小孩却不愿说出口。

      那灵草生在银犀山坳中,茂林深处,其间多怪石,便是四肢健全的成年人也很难在雪地中前行。而小孩担心回灵毫山路途遥远,灵草易枯死损坏,便四处寻觅采摘了一大把,其心思细腻缜密,意志力顽强,又是寻常成人也难做到的。

      “小小年纪,能够无意识调动体内真息,自发循环抵御严寒侵体,也是难得的练武苗子。”

      母亲与父亲商议,最终将小孩带回灵毫山,好生照拂。

      许多年后散意迟偶然忆起,又是感慨不已:“你夜里独自爬山,不怕么?”

      那时念姚虽已养成江湖人尽皆知的乖戾性子,在散意迟面前仍是乖巧懂事:“为了留在姐姐身边,我不怕。”

      “姐姐……姐姐!你醒醒,不要,不要丢下我……”

      惊惶啜泣之声忽远忽近,似从天际而来,一下将散意迟惊醒,她心口生疼,填满疼惜怜意,下意识要伸手去安慰那人,旋即清醒过来。

      冰冷枯瘦的手乍然停在空中,还未抽回便被念姚握住,贴在脸腮,泪水沾湿手背:“姐姐,你吓死我了。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独自沐浴,你如今这样虚弱……”

      “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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