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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萌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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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慢了!』竹剑沉闷的“啪啪”声中,男孩被激起飞沙走石的强大气流冲开来,后脊背以千钧之力直撞上几丈开外的参天大树之上,发出闻之欲折的清声脆响。抬头时,满脸伤痕。勉励用剑撑地欲想站起来,然而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竟喷出满口的鲜血来。
年轻剑士抖腕平直了剑身,加重力道直刺入男孩心窝的位置。纵然是柄竹剑,皮肉上的焦灼痛楚却仍是难免。
『只有死人才会倒下。』扬剑挑开他手上力以支撑的竹剑,身体在瞬间失去支凭。
『想要休息的话,大可不必拿剑。』
『对不起,我太过严苛了。』年轻剑士望着昏迷不醒的和仁的脸,牧野正在为他身上累累的伤痕上药,每擦拭一处伤痕都冷冷地倒吸口气。
凌夫人摇摇头,『慕剑士不用道歉的,这是那孩子自己选择的道路,亦是死也没甚可惜。』
年轻剑士有些惊异地,书上所读,为人父母,正似成鸟,却何以——
『那是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所作的选择,所以,就由他去吧。』
按照自己的意愿所作的选择——
即使是死——也没甚可惜。
让年轻剑士稍感安心的是,和仁的身体远比自己想象的好,复员得很快。
『今天就休息一下吧。』
『嗯。』和仁点头,转身拉住牧野的衣袖,『牧野哥哥,去叉鱼吧。好久没去了呢。』
『好啊,和仁愿意的话。』
『慕姐姐,不一起去么?』和仁一脸期待地看着年轻剑士。
难得那孩子还愿意和自己那么亲近,年轻剑士俯身道,『不怕我么?』
和仁摇摇头,一脸稚笑肯定地说,『慕姐姐,是和仁见过的最温柔的人呢。』
最温柔的——
『慕,是温柔的女孩呢。』年轻剑士呆立地,竟又是瞬间地恍然若失。直到牧野轻轻推她,方才回过神来。年轻剑士低首无奈地摇摇头,这段时间以来,这种有违剑士基本修行的状况,发生的频率未免也太高了些。若是此刻强敌在前,怕是连性命都难以自保。
『似慕剑士,该不会又想拿剑来叉鱼吧。』牧野带着些明显并无恶意的嘲弄口吻笑道。
年轻剑士不好意思地将剑收向背后,拢拢发道,『我并不懂叉鱼呢。』
说话间,和仁已抱着些粗细不一的枝棍雀跃而来,一古脑儿地抛给牧野。『用这些么?』年轻剑士颇有些好奇地问。
牧野从腰间拔出随身的佩刀,掂量间选出些长短粗细适中的来,边削尖一头边道,『本来叉鱼是有专门的鱼叉的,不过,我和和仁只是游戏而已,用这种简易的工具就可以了。况且,这也是其中的乐趣之一所在呢。是吧,和仁?』
和仁点点头,眼睛眨眨地望着年轻剑士,『慕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呢。』
其实所谓的叉鱼,也不过是讲究快、准、狠而已,只不过到了水中,比起地上来,力道会减弱许多,准确度也会大打折扣。然而对于天才的年轻剑士来说,掌握了要领后,这叉鱼与使剑却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处。不多时,已是很是熟捻了。
『不愧是用剑的高手呵』牧野赞道。
『我说吧,牧野哥哥可是会被慕姐姐比下去的。』
『是么?』牧野丝毫不介意地爽朗地笑。
『小心!』牧野丢下鱼叉,伸手扶住年轻剑士的肩膀。真是的,年轻剑士有些懊恼地想,这河床上圆滑的鹅卵石,覆满腻滑的青荇,在水底柔柔地招摇,自己还真是不习惯呢。
『抱歉,失礼了。』牧野迅捷地缩回手来,稍有些不知所措地说。
『哪里的话,该谢谢你才对。』年轻剑士心无芥蒂地笑,出自内心的真意感激,笑得纯真不染纤尘。牧野看着,平日里如插满千根万根不溶冰凌的年轻剑士,如此绝对真心地笑得莞尔,心里“突”地一下,就有什么不可救药了。
『怎么了?』年轻剑士察觉到他的不寻常,问道。
『牧野哥哥在想,慕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呢。』和仁在旁笑嘻嘻地插嘴道。『说什么你?』牧野用宽大的手掌使劲按按和仁的头。
『好了,好了,是我觉得的好不好?』和仁龇牙咧嘴地望着年轻剑士笑。年轻剑士脸微微红的,轻手拍拍他。
年轻剑士立在河边,从腰间抽出林紫笙送的竹箫来。『公主殿下,你可还好么?』这样想着,身体里那未知名的疼痛又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弥漫了整个身体脑海。
蒙蒙的暮春细雨,轻盈得不堪一握,凭风默默一吹就斜斜地摆开条线来,贴着扫过面颊麻麻的痒,留下湿漉漉的润泽。崇明间,只觉得细蒙蒙的是烟树苍苍。然而近看时,那滴滴细微的却是独个水珠,手拉着手,环抱成不可分的亲密模样。『长得还真快呵。』年轻剑士微微蹙眉。额前的刘海又不齐整了,她用手随意地拨弄拨弄,原本这样的凌乱才是该有的状态吧。只是,穿过睫毛森林的发梢,扎到眼睛仍是有些微微痛呵。
将竹箫轻搁到唇边,春云和煦,孤竹清婉,入霄汉。
『似慕剑士,还真是有兴致呵。』年轻剑士识得来人,将竹箫重插入腰间,浅笑道,『牧护卫不也一样。』
牧野在她身边站定下来,『还真是特别的女子。很像——我认识的某个人。』
『是和仁的父亲么?』说出口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了起来。原本应该毫无对比性的两个人,心下怎的,就突然连到了一块去。
『嗯。』没想到牧野点点头,一边在心里惊叹年轻剑士的敏锐。
『那孩子,在等着他父亲呢。』
『可是,不会再回来了呵,不会——再回来了。』
年轻剑士转头看他,他一反常态的偏过头不不与她对视,她却仍可听见液体滑过皮肤时悉窣的细微声响。一时惊愕地,忘记了言语。
『抱歉』他转过头来,墨绿的眸子里有不着掩饰的淡然哀伤。
『不告诉和仁吗?这样可以么?』
『那孩子,怕是早就知道的吧。再过几年的话,即使我们不说,他也能坦然地面对这个事实。』
如此,便是所谓的成长么?年轻剑士默然地想,自己从来不知道呢。无法理解的,面对至亲的离去,十岁的孩子要怎样才可以依旧摆出一幅嘻哈笑颜。而眼前的男子,却竟会因为挚友的离去而潸然泪下。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眸,从来没流过眼泪呵。之前自己看过的,也只有那个人的眼泪吧。
『与常人不一样呵,慕剑士似乎比较喜欢在朔月之夜寄予思念之心。』这半年多来,每到朔月之夜,年轻剑士就会倚着门前的槐树,长久地凝望着夜空,并无言语。有时夜半醒来,凌夫人仍会窥见那树下的单薄身影,甚至于连姿势都没有更改过,只是那样夜夜不寐地无法舍弃某物般倔强而执念。
『呵,因为那个人,很喜欢星光。』被凌夫人洞悉了心事,年轻剑士也直言不讳地答道。
『是对慕剑士来说,很重要的人么?』
年轻剑士并不回答她的话,自顾自地问道,『家到底是什么呢?我出生的地方,我死去的地方,到底哪里才是呢?您可以告诉我么?』
『哪里都不是喔。』
『嗯?』
『无关你的出生死去,家是那个,无论你飘泊流浪到哪里,变成怎样的人,你都知道有人在等着你,疲惫时可以停靠的地方。』
年轻剑士听着,默不作声。
『真的是很珍视的人的话,又怎可忍心离他而去?』
『可是——』
凌夫人摇摇头,『要相信,思慕的心,都是对等的。』
『都是——对等的?』
牧野默默地替和仁修整着竹剑,眼神安静,温若如水,偶而抬起头来,眯眼看看头顶的艳阳,微微地笑,依然的朗落样子。年轻剑士从屋内出来,湿漉的长发拆散开,并没有太细致地梳理过,蓬蓬的如鲜草般生机,在太阳下映出些七彩的光芒,使得整个人都盎然起来。
牧野低下头去,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年轻剑士对自己来说,就像一条浅尾的鱼,在自己的视线中四处游走,步履轻盈。然而有一天,也终会离开这浅滩,游离出自己所能掌控的这个世界。
不过——稍稍用力地,自己没有觉得没有承认对她动了感情。毕竟,事实如斯,如何否认。
『和仁,今天不是要去放纸鸢的么?』
『那个』凌夫人牵着和仁出来,『今天要去做祭祀呢,怕是不能去了。不如,牧护卫和慕剑士两个人去如何?』
牧野不说话,抬眼看年轻剑士。她应答说,『也好。』
『是这样啊,像这样才对。』牧野收收紧纸鸢的线,道。
『这样么?』年轻剑士猛一用力,牵缠纸鸢的线至崩而断。『真是可惜,还是不能学会。』
『没关系的』牧野稍有些失望地收回线,『想学的话,我可以慢慢教你,学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不只是放纸鸢。叉鱼的话,劈柴的话,都可以。我还想,即使都没有那种能力和资格,我还想,照顾你,保护你。』牧野撑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心下顿时恍然如大亮天光,说不出的酣畅感受。
年轻剑士侧目看他,是如初见时明眸皓齿的蔚然笑颜,从心扉上滑过是淡然然的不着一点痕迹。
『我也很想呵。不过抱歉,只怕是不能。』
牧野仿佛预料般地舒口气,『早知道会是这样呢。』
『嗯?』
『你的眼睛里,有个人的影子,太明显清晰挥之不去,看到的人都会知晓的吧。』
『只这样就好。只是想说出来,我真实的心意,能传达到就好了。至于怎样对待,那是似慕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也不会减损我心中所想。』
『是么?』然而还是感激,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感情,这样的心意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回报。然而这个只能一世的凡体肉身,所能回报的,只有一人而已。
『那来世许给我如何?』
似慕歪头,冥想片刻,『不可以。』
『真是,连说谎都不会呵。』
似慕的唇线摆平是孩子般略带些愧疚却绝不可妥协的倔强残忍。林紫笙也说过吧,似慕就是个不懂得隐讳的人,决计不会说出欺瞒的话语。明晃晃的是直截了当的痛快,以如此深刻的姿势,伤人于无形。
似慕体贴地牵起牧野的手,两人对视着,默默地显露出激越的笑容,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感同身受。
无法确知,在时空中颠沛辗转的自己,流离失所的魂志,是否还会明亮如往昔。然而仅就今生,自己所想的是——
如,果有来世可以相许,自己还是愿意陪在她的身边,替她挡剑止伤,看她旋铃飞舞,听她琴断风吟。无论她心中作何感想,同样的,也不会减损自己心中所想。
思慕之心皆是对等吧。这样想着,心中的幸福就突然满溢,仿佛每片衣袂带风都有了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