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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应许之声(十一) ...

  •   都中。

      深夜,户巷寂静,月明星稀,打更的梆声远远的回荡在街头巷尾。

      丁朔独自一人,手里提着一壶酒,摇摇晃晃的走在巷子间的青石板上。两旁的店铺灯火已熄,只余酒肆客栈和赌坊的檐角下还点着灯,不甚清晰的映亮了丁朔踏过的石板路。

      心情不虞,还得喝酒。丁朔自诩风流潇洒,人如飞鸟,万事也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但一朝沾染上“情”这个字,就如同飞鸟一头扎进了蛛网,难以挣脱。如今这酒入愁肠,思绪更是千回百转,直教人更添惆怅。

      他如今在这借酒浇愁,而他挂念的那个人不告而别,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岭南,安安心心做她的待嫁新娘了吧。一个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一个混迹市井的无赖痞儿,如果不是当时他好奇心作祟,想要一睹美人的风采,他们原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是命运捉弄,自己偏偏与这大小姐共度了一些时日,而自己又偏偏动了心。

      上天多爱捉弄人啊,看不惯他的浪荡不羁,无拘无束,非要在他的心里安上一个女人,让他成了这世上郁郁寡欢的万千有情人之一。

      丁朔又饮了一口酒,在这寂静的户巷里放声而歌。他失去的声音在半个月后又回来了。

      是如今都中青楼妓馆中流行的小调,由女子弹唱,曲调缠绵悱恻,婉转悠长。而由丁朔唱来,却一扫其中的哀怨自怜,多了男子豪迈自由,万事随风的潇洒气魄。男儿志在四方,却平添一缕相思。

      丁朔饮酒放歌,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壶林。

      丁朔想起自己在这一壶林中还有一位老友。一人喝酒,不如两人喝来的爽快,何不请这位老友出来共饮一杯呢。

      丁朔脚下虚浮的往林子里走去。

      一壶林是都中的一处圣地。

      一壶林本是个普通的林子,没名字,也不引人注意。但圣人癸年轻时曾在此处讲学辩论,提出了著名的“壶中说”。道万物皆在天地中,天地乃一壶,得天地之道者方可跳出此壶。

      一壶林由此得名。

      圣人癸如今成了这八荒六合的圣贤,人人尊称一胜“癸老”。又时常在一壶林讲学,久而久之这一壶林成了无数学子儒士心中的神圣之地,每年不知凡几的学子游人们前往一壶林,想要一睹这圣地的风采。

      今晚的月色明亮,一壶林辉映着月光,有了几分不可亵渎的贤者之气。

      而跌撞着走在一棵树又一棵树之间的丁朔,脚步虚浮,满身酒气。

      丁朔就这样摇摇晃晃的走到林子中央。林中有一片开阔地,是圣人癸讲学之处。这中间有一处石桌,石桌上摆了一盘棋。

      丁朔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把酒搁到一旁,视线模糊的盯着棋局上的黑白棋子。好一会儿,才从模糊的重影中看清了这盘棋的走向。白子杀机四伏,暗藏玄机,棋手布局精妙缜密;而黑子着法深奥,变化多端。黑子两子实力相当、难分上下,如今摆在棋面上的,正是一道相互僵持的残局。

      观黑白两子谋略走向,丁朔愈看愈是兴奋,酒也醒了大半。他从旁边的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皱着眉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只见他舒展眉头,面露笑意,大手一挥,指尖黑子稳稳当当的落在棋盘一处。

      落子的丁朔又拿起旁边的酒壶,灌了两口。此时晨光熹微,薄雾升起,林子深处传来布谷的叫声。丁朔又不耐烦等自己的好友了,晃晃悠悠的朝林子外走去。

      ?

      一个年轻的学子踏进一壶林,自从一个月前,癸老在林中摆下残局后,这位学子日日前来研究棋局。癸老在林中摆下棋局时曾放言,谁能破了此局,谁就能成为他的闭门弟子。能成为癸老的亲授门徒,是无数学子儒士们梦寐以求之事。这位年轻的学子勤奋刻苦,日日钻研,就是希望能一解这残局的奥秘。

      年轻的学子走进林子时,看到了一个不修边幅的浪汉,拎着一壶酒步履摇晃的的从他身边经过。鼻端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学子厌恶的皱了皱眉。一壶林乃是圣人讲学,学子人人仰慕的圣地,而这个酒鬼赖徒却放肆的在这饮酒作乐,简直是有辱一壶林清净。

      酒徒饮着酒,哼着歌,在晨曦中晃晃悠悠的出了林子。

      学子走进林中开阔地,来到棋盘前。他日日观看钻研棋盘,一眼就看出了今日棋盘上的变化。黑白二子本是龙缠虎斗难分上下,局面难破。而当下再看这棋盘,黑子竟别开生面,剑走偏锋,棋风也由之前的变化多端转为鬼测难辨。

      年轻的学子细细钻研这棋盘,想找出究竟是哪一步棋竟让这盘残局又活了过来。终于,他留意到那一处不起眼的小小黑子。直至昨晚,这里还没有这枚黑子。

      这是神来的一步走棋,年轻的学子认识到这点。他也认识到,这个破了残局的人智慧和棋艺远远超于自己之上。最初的兴奋过后,年轻的学子感到一阵低落。在自己同龄的学子中,他一直都是佼佼者,自己也免不了得意。而直到看到一步棋时,他才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一步棋,若是让自己来走,少说还要再钻研五年。

      只是破了这残局的人会是谁呢,年轻的学子感到疑惑。他想到刚才出了一壶林的落拓酒徒,会是他吗?若真是他,为何不等圣人前来收他为徒呢?

      清晨的空气冷冷的,丁朔浑身热乎的酒劲被冷风一激,顿时手脚升寒。他进了一处早早支起的面摊,要了一碗馄饨。老板拿着面筛在热锅里搅拌,上空蒸腾起暖白的雾气,散发着擀面的清香。一碗馄饨下肚后,丁朔感觉肚子妥帖热乎了许多,于是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虽然几年也不一定来都中一次,但丁朔咋都中是有一处住处的,即使这个住处可有可无。

      天亮后,很多生意开张做活,但也有的生意反而是在清早打烊。

      丁朔走到莺楼的时候,小厮正支起门板,打着哈欠要关门谢客。见到来人,他眼也不抬道,“不好意思客人,打烊了,请您晚上再过来吧。”

      丁朔手撑在要合起的门板上,声音含笑,“小毕,连我都不认识了。”

      门房小毕这才抬眼往人脸上瞧。一瞧,便认出了,顿时露出了大大的笑脸,“丁朔,你怎么回来了?你都有一年没回来了。”

      丁朔走进莺楼,门房小毕把门在后面合上。

      白天的莺楼宛如一个褪去浓妆的女人,变的萧索冷清。楼里的女人们结束了一夜的疲劳,卸妆梳洗,偶尔打笑叱骂几句,但也是没精打采的。丁朔走进门楼的时候,熟识的姑娘们注意到了,没摆出什么好脸色,反而七嘴八舌的开始骂他,说他混账东西一年来都不知道死哪去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姐姐妹妹们。肯定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就忘了她们了。丁朔也就只好作揖讨好,赔个不是,让姐姐妹妹们消消火气。

      结束了一通和姑娘们的叙旧打骂后,丁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在莺楼后院二楼,丁朔付了好几年的租金,偶尔一次回到都中就会来这里住。小毕每个月会给他打扫一次房间。

      他从八岁到十二岁那四年,一直混迹都中,伙计跑腿送信什么行当都做过,睡过大街当过扒手,认识的也都是些三教五流的人。莺楼里的这些姐姐妹妹们也是在那几年认识的,丁朔通常帮她们跑腿买些水粉点心什么的,她们对丁朔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子也不少照顾。当时丁朔虽然人小,但滑头的很,做起事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兼之嘴甜舌滑,很快就讨了这些姑娘们的欢心。

      后来丁朔在莺楼后院弄了个便宜的住所,莺楼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消息也多。丁朔就利用楼里这酒酣耳热之后吐出的消息,有时坑蒙拐骗,有时卖给需要的人,就这样给自己糊口。

      后来就虽然离开了。但每次回到都中,还是会习惯在莺楼落脚。

      醉了酒,又吃了馄饨,丁朔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没有扰人的女子,一片安静。

      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移。

      丁朔是被人粗暴的摇醒的。

      他不耐烦的睁眼,面前的是一个古稀之年,须发尽白的老人,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透出智慧的精光。

      丁朔扫他一眼,满不在乎的继续睡去。

      “你这臭小子,我一个老人家千里迢迢的跑来找你,你竟然还在这呼呼大睡。”老头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抬脚踹向床上那小子。

      床上的人身影一闪,只见下一秒丁朔已经坐到桌前,打着哈欠道,“你好歹也是一介圣人夫子,就这么没个正形,也不怕被你那些门徒们看见。”

      “别那么多废话了。”老头子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在丁朔对面坐下。挥手间,桌上出现了一局棋,正是丁朔在一壶林下的那局残棋。

      “我一感知到有人破了我的棋局,就知道是你。”圣人癸把他那花白的长髯系成一个揪揪,然后撸起袖子,“也就只有你小子能破我的棋了,我们接着把这盘棋下完。我执白子,你执黑子。”

      圣人癸常在一壶林摆下棋局,让天下人来解,解出棋局这便可成为癸老的亲传弟子。自持地位的得道之人不会来解,万千弟子门徒也不得解,解开棋局的,往往都是丁朔这小子。可这小子偏偏生性怪癖,自己几次三番提出收他为徒都被他拒绝。多少人想成为他癸老的弟子,可丁朔这混小子却不识好歹。

      自己上赶着收徒结果被人干脆利落的拒绝,圣人癸心里恼火。但看自己那些恭谨守礼,尊师重道的弟子,他又暗戳戳的觉得丁朔这不识抬举离经叛道的性子更合自己心意。何况这小子的心思通透爽达,思想言行暗合真意,是难得一见的天赋之才,圣人癸更起了爱才之心。

      总之,对于丁朔这小子,圣人癸那是又爱又恨的。

      一局棋下完,丁朔输了两子。

      圣人癸神清气爽,他虽然看出来丁朔下棋时有些心不在焉,但这仍然是酣畅淋漓的一场棋局厮杀,自己一把老骨头都活泛了。

      癸老喊来门房小毕,请他去最好的酒楼弄点饭菜过来,自己一大早从岭南赶回来热饭都来吃上一口。看到老癸掏钱,丁朔也丝毫不客气的报出了七八道不菲的招牌菜,作自己美梦的损失。

      癸老问丁朔这段日子又去哪了,丁朔嬉笑着说自己为民除害,救死扶伤,去当了个英雄好汉。

      看着丁朔那没个正形的模样,癸老又忍不住批他,道他不务正业,四处游荡。要是能把混日子的聪明才智用在钻研学问上,将来的成就肯定不会在自己之下。

      丁朔摆摆手,求老癸饶了他,他可不是什么能安心做学问的人。

      说着说着,癸老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丁朔。说是自己最近又写了一本书,先让丁朔饱饱眼福。

      圣人癸平生两大爱好,一是下棋,而是著书。于世七十六载,著书六十卷。天下学子人人拜读,都自认是受圣人癸教育的学生。

      丁朔陪老癸下棋,有输有赢。但老癸写的书,他一概不看。

      所以,圣人癸就特别愿意让丁朔看他的书。

      丁朔接过书往后一仰,靠倒在椅子上随手翻了翻。

      “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圣人癸顿时气的眼睛冒火,从椅子上跳起来。圣人癸此人,年纪越大越固执小气,你可以侮辱他的人,但绝不可以侮辱他的棋,同样也不可以侮辱他的书。

      “比如这句,”丁朔指着书中的一行字念到,“至妙之言,唯绝悟者解;愚昧之徒,终身不悟。就是狗屁不通。”

      圣人癸强捺住心中的火气,目光威严的示意丁朔继续说下去。

      但丁朔却不吃他这一套,他慢悠悠道,“清水浊水混淆难分,大智大愚又时常只隔一线。再愚笨的人也会有灵光乍现的时候。你这句话难道不是武断?”

      圣人癸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气,“从古到今,哪一个得道之人不是悟性奇绝,天赋禀异。愚笨的人纵有灵光乍现的时候,但终其一生,不也是碌碌无常。这天地间的至理真言,就像天上的云一般,非得攀登上那峻险的高峰,才有可能摸到一丝一毫。而人若是站在山脚下,无论如何往上跳,也是管中窥豹,难以得道。”

      圣人癸从丁朔手中抢过他的书,抚平后放进怀里,“你这小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非要气我。”

      他气呼呼的坐下,拣起桌上的菜放进口中。

      丁朔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犹豫了半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说你是从岭南过来的?”

      圣人癸横他一眼,“岭南扶风氏与妫州祁氏的婚礼我也受邀了,为了见你小子一面,我还特意借用了扶风氏的瞬行阵。”

      “听闻祁氏长女容貌无双,遍览群书,扶风沛也是俊朗儒雅,谦谦君子,倒是一对璧人。”丁朔饮下杯中酒。酒热了肚肠,却熨不热胸口的画符。

      圣人癸把口中的饭菜咽下,打了个饱嗝道,“谁说嫁的是祁氏长女了,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如今要成亲的是祁家二女祁芷淇和扶风氏长子扶风沛。”

      丁朔猛的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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