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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民国旧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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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宋瑛房间里,楼下舞会的喧哗隐隐透进来。看来是在自己晕倒后,宋瑛将她安置到了自己的房间。青阳下了床,打开房门,喧闹声清晰起来。她下了楼,楼梯拐角处撞见了宋瑛。
宋瑛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吓死人了,幸好堂哥说你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青阳笑了笑,“醉酒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
再痛,也会习惯的。而且,若是她早知痛有这个用处,能如指南针般指出支撑者的所在,她在上个世界何必费那么多工夫。
宋瑛左右打量她,见她面色红润,不像有事,便放心拉着她往宴会上走去,“那待会就别喝酒了,我还没来得及把我堂哥介绍给你呢。”
青阳被领到青年面前,宋瑛为两人做介绍。
面前的青年,高挺的身躯包裹在灰色软呢里,眼镜已经架在鼻梁上了,镜片后的眉宇清明而蕴秀,色泽健康的薄唇轻抿。
青年伸出手来:“你好,我是宋君里,你的身体没事了吗?”
青阳瞧着面前骨节分明的手,倒是第一次被如此正式的西洋见面礼对待,她附上自己的手,“容幼敏,字青阳。你喊我青阳就好了。已经没事了,刚才谢谢你。”
青年很郑重的握了握她的手,随即松开。
“你想跳舞吗?”面前的男士略紧张抿了一下唇。
青阳表示愿意。
“哥,你不是不爱跳舞的吗?”宋瑛瞪大了眼睛瞧向她的堂哥,又将不可思议的眼神转向青阳。
宋君里向她弯腰行礼,青阳提起裙摆回礼,接着两人滑入舞池。
“喂喂,我是被无视了吗?!”身后宋瑛的呼唤淹没在音乐里。
有一则家喻户晓的安徒生童话故事,讲的是一只美人鱼爱上了在陆地上生活的王子,于是她请求女巫将自己的尾巴化成腿,让她能够踏上陆地去寻找她的王子。女巫给了她魔药,告诉她,化腿的代价是每一步你都忍受巨大的痛楚,有如行走在尖刃上。
优美热情的舞步下,血淋淋的痛感几乎让青阳沉迷。
在这宴会场上,在这你来我往的西洋舞里,没有等待被爱的美人鱼,有的只是一个满腹心计,贪恋俗世的河神,包裹在最乖顺无害的皮囊里。
但在这宴会上,有一个等待被爱的青年。
宋君里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像是被拽进了云端,又像是沉入了泥潭。心还带着惊悸,仿若这舞会上奏的不是钢琴小提琴那西洋乐器,而是一只鼓槌,一下又一下的击在自己心脏上。
在青阳还含着笑,等待着他和宋瑛的走近。在第一次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轰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这奇异的感受是如此热烈,好似深埋的磷被猛然暴露在空气里,燃烧的连站也不稳。
他走近那墙边的女性,那个挂着奇异的笑容的女性时,他的心神已随着他的步伐不稳起来。他只剩下一双眼看住她,他的躯壳,他的灵魂早已飘散了,四散浮动在她的周围,它们先他一步先去了那女性身旁。
当他接住晕倒的她时,他的知觉,他的心魄,又迫不及待的回了他的躯壳,他感受到了手里的份量,那份量将他飘飘欲散的心神魂魄牢牢定住了。
他用目光探寻她的唇角,想弄明白她那谜一样让他惊悸的笑容从何而来。他不知那笑在普通人的眼里,恰恰是最温顺让人舒服不过了。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是往往他们能透过易受蒙蔽的表面,直看到底下深埋的惊奇。
欢快热情的节奏舒缓下来,青阳的手搭在青年的肩臂上,浅浅的平复着呼吸。宋君里轻搂着她的腰侧,随着音乐两人慢慢的摇摆,深绿色的裙摆如水纹般摇摆。
“我还没有定亲。”咫尺间的人忽然道,青阳抬眼,撞进一双专注的透亮眼瞳中。在青阳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时,青阳就从这双眼里看见了专注,以及突获至宝的喜悦。
被撞个正着的双目反射的敛下,每一根睫毛在青阳的眼里纤毫毕现。那秀气的睫毛一扬,睫下的双目又迎了上来,毫不掩饰的展露他的热情与意图。
青阳的脸庞是含而不露的笑,“我定亲了。”
面前的青年低下眼睑,神色一瞬间灰败。忽又抬眼定定看她,扬起坚定的笑:“定亲了,还没有成亲不是吗?”
青阳越过他的肩头向后方看去,恰与舞池里的冯深秀对上视线,与冯深秀共舞的女子目光也探寻似的追着她。
她撇开眼,合着音律旋转,微微一笑:“没有,后来退亲了。”
“既然还没有成亲的话……”青年的话截然而断,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大了很多,大到快要满溢出来,他放低在耳畔的声音里含着温柔与欣喜,“等宴会结束后,我送你回家好吗?”
“好。”青阳也低声应道。
一曲舞毕,两人下了场,宋君里问青阳想不想去花园里走一走。两人披了外衣,出了暖室,沿着花园里的鹅卵石小径走着。
蓊郁的花木笼在柔和的路灯里,晚风舒适的拂面,漫天星子轻轻的闪烁。
宋君里给青阳指认着天上的星斗,北斗七星是最好指认的,接着是由它组成的大熊座,在大熊座不远的北极星,小熊座。南面的如王冠般的北冕座,闪亮的大角星。牛郎和织女星隔着徇烂璀璨的银河遥望。
在很多个星空明亮的夜晚,青阳河吹来潮湿的水气和微寒的凉风,青阳躺在河岸的垂柳枝娅间,遥望着璀璨的星河,明亮闪烁的星子也像是遥望着她。她想上面会不会也有同她一般聚灵而生的精灵,又或者是凡人话本里的神仙之地。那天上,是不是也如她所处的人间一般热闹。
宋君里告诉青阳,我们肉眼所见的这些星星,其实都是经过了几万年的跋涉,才从星际的另一端到达我们的眼前的。我们看到的这些闪烁的群星,其实是几万年前的它们停留在这一位置的模样。
仰望漫天繁星,目光一下子回溯到万年之前。俯看一地花木,是真真实实的现在。青阳从不留恋过往,也不展望未来,她切实的体会着当下,她漫长的生命决定了只有当下才是生活最真实的凭证。
回到宴会厅内,温暖一下子笼罩全身,暖室里的人已经散了一半了。见着堂哥和青阳进来,宋瑛迎面向两人走去。她眼瞅着自己周身浮动着愉悦气息的堂哥,想着是木头开了窍还是铁树要开花。宋瑛常常听到姨母抱怨,说是老天给了他儿子聪明绝顶的大脑,却没给他健全的情感。怎么会有男人对女人不感兴趣呢,姨母常常这样发着牢骚。
二十五岁就发表了好几篇有影响的物理学术论作的最出色的物理新秀,却是一个对男女之情毫无兴趣的单身汉。
宋瑛想到最后逼不得已的姨母试探着给堂哥介绍优秀男性的事,不由的发笑。
两人侧面对着她,宋瑛发现,从侧面看,堂哥比青阳还要瘦些,瘦削的脊背直挺着。而与他面对的青阳,身高堪到堂哥下巴,侧面丰腴有致,膘瘦匀称。青阳贪嘴,可每寸肉都恰到好处,曲线如大师的画笔般流畅。两人此时站在一处,男女情宜的氛围流淌,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宋瑛再次感叹青阳那无法言说的魅力,连自己那向来只专注于物理的堂哥也倾倒。她开始担心起毫无恋爱经验的堂哥来,毕竟青阳可以说是“前科累累”。
燕华大学里的人说起容青阳,就不免提一提她那件顶出名的事,那还是大一的时候。一日放学,一个男生拦住了青阳,要求她做自己女朋友。容青阳应了。那男生说不出的高兴,一整宿的都没睡。第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来上课,还是高兴。结果去寻她的时候却看到容青阳和别的男人牵了手走在一处。
他怒气冲冲的跑去两人面前质问。受到了质问,青阳松开手,好言好语的道歉,说自己错认了人,今早这名男生来寻她,她便以为是她新定的男朋友。青阳的道歉诚恳极了,态度也端正极了,却只教身边的两个男生说不出的委屈和心酸。
青阳和每个人相处都诚恳极了,认真极了,无端叫人生出许多温柔的妄想,也轻易的粉碎了许多。
宋瑛这时走到两人身边,“时间也不早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免得伯父伯母挂心。”她对青阳道:“明早还有课呢。”
身边的宋君里接过话,“我来送容小姐回家吧。”
“表哥,你……”宋瑛惊讶。
“我送你回去好吗?”宋君里没有理会她,问向一边的青阳。
青阳温温柔柔的笑,道了声好。
迎面过来一对青年男女,在准备离开的两人面前停下。女子礼貌而大方的和宋君里打着招呼,一双美目停留在青阳身上,好奇的要求宋君里介绍一番。女子身边的男士颇为不自在,避免着与宋君里身边女子的视线接触。
“容幼敏。”青阳温柔的回应。
“容幼敏?!”吕斯咏小声地惊呼,“那不是……”她看向身旁的冯深秀。她与深秀在英国认识已一年多,深秀也追求了她许久。她知道深秀家里为他定了一门亲,在认识她不久后就退了。听说对方是个娴雅淑良的女子。她也曾偶然在深秀的书架上的一本书页里看过那女子的小像。
眉眼稚嫩清秀,照片上的轮廓此时与面前的女子重合起来。
“深秀,你……”她的视线在有瓜葛的两人之间来去,容幼敏还是清清浅浅的笑着。
“我是和你定过亲的冯深秀。”冯深秀收回视线,直视端庄文静的女子,语气略微生硬,“之前退亲的事,虽然我当时莽撞了些,但是我并不后悔,希望你没受到什么为难。”
“都挺好的。”青阳的态度温和,“退亲之后,姨夫姨母同意了我去燕华大学读书。”
“好巧,深秀你不是过几日也要去燕华大学任职教课吗?”吕斯咏惊讶。
“我在文学院上课,离容小姐的理学院相距甚远,想来也不会碰面。”冯深秀看着吕斯咏说道,像是生怕她生了什么误会。又看向青阳,像是防备她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吕斯咏笑笑,一双眼却看向站在一旁的宋君里,“宋学长,你也同容小姐是熟识吗?”
“今晚之前我和容小姐并不认识。”宋君里坦诚道。
这使得认识他要长久许多的吕斯咏稍加宽慰。但接着,只见宋君里神色不变的继续道:“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认识容小姐。”
他道:“我对容小姐一见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