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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民国旧女(二) ...

  •   周日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一上午,青阳都在帮着姑母整顿家务,把潮了霉了的家具衣被都搬出来晒洗,大大小小的摆了一院子,家里的几个仆从手脚勤快的忙活着。

      下午两点左右,一辆深蓝色的布克车在青阳家门前停下。宋瑛开了车门出来,墨镜遮住半张脸,熟门熟路的往郭家宅子里走。青阳事先已经和姑母知照过了,因此姑母痛快的放了两人出行。她心里也私藏了一点想法,想着青阳多出去社交社交也好,没准就和哪家少年对上眼了。再过一年,青阳都二十了,二十还没嫁出去的姑娘可要惹人笑话的了。

      容玉珍瞧着并肩和宋瑛走在一处的自家盘正条顺的姑娘,心里惆怅,又暗地里唾了冯小子一回。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公园饭店前,两人下了车,面前七层高的褐色大楼在日光下闪着光彩。宴会晚上六点才开始,宋瑛和青阳来这是为了置办一身宴会的行头。宋瑛囫囵吞枣的广发了许多邀请,可以预料到今晚的宴会必定是热闹异常。

      青阳和宋瑛先是去四楼喝了下午茶,之后才下了三楼去挑选衣服。这里密密的挨着法国的日本的英国的中国的服装店,样式和风格多的人眼花缭乱。青阳很快便挑好了自己的衣服,一件墨绿色的束腰丝绒长裙。宋瑛挑了许久也不满意,她虽然拿青阳作自己无话不谈的密友,但也有美丽年轻的女子的气性,不愿在打扮上输给青阳,最好还能压她一头。比较相貌,道是宋瑛更美丽出众些,但对于青阳那无由来的神秘的魅力,宋瑛不敢大意。挑来挑去,最后挑定了一条白色蕾丝的修身长裙,以及一条镂空的蕾丝披帛。

      最后两人又去做了发型,宋瑛烫了一头齐整的欧洲卷发。而青阳不愿花费许多时间,因此只是松松卷了卷,用一根绿绸带半高不低的扎了起来。

      两人出了公园饭店,坐上车,往宋家别墅驶去。消费的账单随后会各自寄往宋、郭两家。

      宋瑛住在西郊,车子驶入宋家大门时天色已经黑了,洋房和花园灯都亮了起来,宴会厅更是灯火通明,乐声流淌,已经来了不少人了。宋瑛从桌上拿了杯香槟,像鱼一样的滑入了舞会。

      几个人围了过来邀请青阳跳舞,青阳与离她最近的那人跳了一场。合着音律,她的身子如漾起的水波,每一次扭腰,回旋,带出一点泠泠闪烁的美。

      一场下来,青阳拒了其他人的邀请,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旁边的桌上琳琅满目的摆了蛋糕瓜果和香槟红酒。她拿起一个蓝莓纸杯蛋糕,配着香槟,用勺子舀吃起来。眼睛却注意着舞池上的男男女女。果然多了许多新面孔,青阳不引注意的观察着以前未曾见过的人。

      宋瑛拿着酒杯踱了过来:“往常不是能连跳上五六场都不喘气的嘛,今日怎么这么快就下场了。”

      青阳将蛋糕咽下,简单道:“脚疼。”

      确实是脚疼,自从在宋家下了车,便是尖锐的疼。刚才那一曲,是在尖刀上跳舞。

      青阳向来能坐就不站,下午又陪自己逛了那么久,宋瑛想着,扭身坐到青阳旁边的椅子上。用肩膀戳了戳她,语气有些奇怪:“青阳,你看到舞池中间那个穿灰色西服马甲的人了吗?正在和旁边穿淡黄色衣服的女人说话。”

      青阳顺着宋瑛的视线看过去,很轻易的就看到了那对男女,男子年轻英俊,马甲裁剪的熨帖修身,低声与旁边的女子说话,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温柔缠卷。那女子也是优雅美丽,头发盘起,穿一身黄色灯笼袖洋装。

      “怎么了吗?”她问。

      “你细细瞧那男子,不觉得眼熟吗?”宋瑛又道,她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揶揄的意味。

      青阳小口的啜着香槟:“没见过。”

      “他是冯深秀啊。”宋瑛偏头过来,凑近她的耳边,“那个退了你亲的冯深秀。”说完,她直起身,瞅着青阳的神情。

      青阳没甚表情,伸手往桌上拿了一个黑森林樱桃小蛋糕,安静的吃了起来。

      宋瑛泄气的锤了她两下,待到有人来请她跳舞,又走了。

      青阳舀着蛋糕漫不经心的想,没什干系的人。

      泄气而去的宋瑛想起她和青阳的交往。才入燕华大学时,尽管在同一个班级,但宋瑛没主动和青阳说过话。青阳整日一副安静清淑的模样,却备受男子的殷勤,还每日都坐着不同男子的车上下学。女同学们都觉得她的道德有点损坏,也存了一点嫉妒心思,因此也不愿与她交往。容青阳性子倒是静,静的似乎全然不知针对她的暗潮汹涌,每日只上学、下学、看书做题,但巴巴着凑过来的男生却只增不减。

      就这样直到下了学期,容青阳被冯家退婚的消息传到了同学耳朵里。若说以前还有些藏着掖着,经此后男生的态度们更为大胆殷切了起来。女同学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说青阳这般的不恰当的作风也不怪被婆家嫌弃。宋瑛没有和她们凑在一处碎嘴,但也存了看不起的心思。女同学们一个个又待容青阳很热情,邀请她参加各种party。青阳也迟钝的也像根木头,不知是看不出别人的不怀好意,还是不会拒绝人,每次邀请都去了。宋瑛也是邀请过青阳的人之一,她和女友们在宴会上装作打笑模样将青阳被退婚的事情在众人面前抖落出,嬉笑着明里暗里奚落青阳一番,想以此来杀杀她的“威风”。

      但青阳是从来不恼的,你笑,她也合着你不知痛痒的笑。射过去的伤人言语,好似插在了一具没有知觉的身躯上。你下次约她去舞会,她照样还同你去,好似全然不懂那暗藏的坏心思。从那时开始,宋瑛便发现容青阳这人有点呆。

      原以为是痛快人心的正义之举,反成了欺压弱势的恶行,女同学们心虚愧疚了,也看出了青阳的呆,倒是一股脑的对容青阳好起来了。

      后来两人玩的好了,宋瑛问她为何每日坐不同男生的车子回家时,得到了一句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内的回答——“脚疼,不想走路。”

      那天后,宋瑛就担起了让全校男生恨得牙痒痒的任务——接送青阳上下学。

      宋瑛在青阳这泄掉的那口气在经过冯深秀身旁时又活络了起来。她扬起笑,举起酒杯对青年示意:“冯公子,倒是我宴会上的新客啊。听人说起你,刚从英国深造回来的饱学之士,我还有幸拜读过两篇您在报上发表的新诗呢。”

      冯深秀礼节地欠了欠身,也举起酒杯迎啜,一派西洋绅士风度。他彬彬有礼道:“宋小姐客气了,不过出国学了点皮毛而已,听说宋小姐学的是物理,很少有女子会学这个,宋小姐倒是难得思想进步之女性。”

      宋瑛把目光瞄向旁边挂着得体浅笑的女子,“吕小姐,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女子落落大方,“这两年都在国外,确实是许久没见了。”

      宋瑛会认识吕斯咏,还是源于自己前日回来的堂哥。前几年,在二伯二伯母还为堂哥的终身大事努力的时候,吕斯咏经常出入宋家,被作为重点的撮合对象。吕斯咏也像是对自堂哥有情,可自家堂哥实在是个榆木疙瘩,没撮合成,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吕小姐前年考入自家堂哥所在的麻神理工学院,倒有点割舍不下的意思。

      宋瑛觑向一边的冯深秀,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身边女子的情。想要被他退婚的青阳,她有点坏的道:“刚巧我表哥前日也回来了呢,待会来了宴会上,你们可以好好的叙叙了。”

      她再看冯深秀的神色,果不其然,他面上带了两分黯然。

      宋瑛心里暗爽,侧身经过他,开口道,“学物理的女子说少也不算少,你看,那边不就坐了一个。”她的下巴往青阳的方向一抬,“人说起来还与冯公子里有点渊源,冯公子没认出那人是被你退了亲的容幼敏吗?”

      说完话,她自觉舒坦了,心满意足的走了开去。

      青阳察觉到一道视线明晃晃的向她扫了过来,便抬起头朝视线的来源看去。连吃了两块蛋糕,又喝了好几杯酒,她的神态有些惫懒,身子也舒服的乏了。眼梢眼角飞向瞧着她的人,看到了立在美丽优雅的女子旁的西装男子,青阳不带一丝一毫意味的笑了笑。

      这笑使冯深秀嫌恶的移开眼。

      他不是经由宋瑛的提醒才注意到青阳的,在跳舞时他就注意到这个女性了,她的舞跳的甚好。冯深秀看这个女子有点眼熟,又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他已想不起那个在一张半身照上匆匆瞥过的女子了,因此只是只是稍稍注意了下。

      退掉家里的亲事他毫不后悔,只觉得庆幸,正如他寄往郭家的那一封信中所道,这是封建社会之陋习,正如女子裹脚男子留辫般的恶习,他所学的一切新思想都在告诉他要打破陈朽,追求自由。况且,他看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留学国外,美丽而有才气的吕斯咏,这才是他的真爱,想要相伴一生的人,而不是大半辈子都对着个只知柴米油盐的无知妇女。

      所以在宋瑛点明那女子就是容幼敏时他才会震惊,无论是她的衣饰举止还是读就燕华大学物理系这件事,都和她想象中操持家事的愚昧女子不合。但当那女子不带意味的对自己笑时,那温驯的,柔顺的笑使他明白过来,这美丽进步的躯壳下仍是个旧的女人。

      别人心中翻涌的所思所想青阳是不知道的,也不必知道。即使知道了,那也只是笑笑,一如她往常惯露出的温驯、包容一切的笑。而若有人能看清那笑容下的平静无波,也就懂得了绝大多数平凡人的愚昧和傲慢。

      舞会的前厅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青阳举目看去,或宽广或瘦削的后背拦住了她视线的延伸,似乎是什么人进来了。

      一点灵犀转瞬即逝。

      平静无波的河面忽然被一条跃水的鱼惊着了。

      青阳闭上眼,好似不甚酒力的醉了。空气里无序的混乱的浮动的最微小的水粒陡然活跃了起来,它们聚集成一团,欢快的打着旋,一股脑的往那堆拥挤的后背前蹿去。

      它们欢快的游蹿,在来人的发丝、衣角、指尖、皮鞋上调皮的掠过,青阳得以“看”到了那挡在一堵堵衣背后的景象。

      头发乌黑,柔软,没有刺鼻的梳头油味道,没有油光水亮的梳着背头,头发三七分作两侧,蓬松又服帖。

      他的鼻子很挺,一个小家伙正调皮的顺着他的鼻梁滑下,落下来的时候撞倒了好几个浮在唇畔旁的同伴。

      那轮廓清晰的唇此时轻抿着,唇上有新鲜的的剃须膏的味道。

      板正普通的西装套在一个挺拔的年轻躯干上,脊背不厚,比大多男人要瘦些。

      最后是眼,深邃的双眼嵌在两道突出的眉骨之下,烟灰色的眼瞳缺了少许焦距,你看到了他插在西装胸口里的眼镜。

      青阳认出了这个人。

      宋瑛常常挂在嘴里的堂哥,她口里天才的让人自惭形秽的堂哥。

      而青阳能认出这张脸,是因为这张脸多次出现在物理学刊上,无论国内的还是国外的,都刊登过这张脸,他被媒体称为最有潜力最不可估量的年轻物理学家。

      众人正围着这声名显扬的年轻物理学家,衣裙窸窣,唇齿一闭一合,流露出许多热切。

      从很早以前青阳就发现,这是个对物理极为关注的世界,有关物理的报纸能叫上名的也有几十种,而与物理相邻的数学报才不过十几种而已。物理界的风吹草动都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众人耳里,唾沫里。物理界人才辈出,总有各种厉害的人出现。物理是人们饭后的闲谈之一,是人人都能说上两嘴的寻常家什。

      但不是这样的,我们知道物理有多么不近人情,多么难以接近。它是远远的挂在天际的星辰,只等少数的一些人,一些有天赋的不畏艰险的人去摘取。而对于庸人来说,这是他们不必触碰也不必关注的天外之星。

      于是青阳明白了,物理是这个世界的重点。旁人以为她以不优秀的资质费力考进燕华物理系,是想继承她亡故的父亲的职业。而青阳明白她所做为了什么——为了离这个世界的中心更进一步。

      她搁下搭着的双脚,真真实实的从亮澄澄的木板上感知到了疼痛。

      热切平息了些,人群又三三两两散开到舞池。青阳瞧见冯深秀身旁的女子这时走了过去,和方才被围住的人说了什么,那人也答了什么。女子眼睛的深处,脸上细小的汗毛都藏着微小的祈盼,而青年只是回答了言语。

      音乐奏起,青年被自家的表妹拉入了舞池,他的舞跳得不坏,动作是及时的没有错误的,彬彬有礼,风度俱佳。但也全无个人的发挥,相当的冷静克制。他的步伐伴着奏乐拉近,拉远。青阳脚下的疼痛也随着音乐,随着他的动作加剧,减缓……她又露出了那被称为“温顺”的笑容,疼痛从脚底直直钻入她的四肢百骸。

      一曲终了,青阳的额头已沁出汗珠,她向来红润的面庞发白。

      宋瑛高兴的拉着青年出了舞池,往青阳的方向走去,要把自家堂哥介绍自己最好的朋友认识。舞蹈音乐还有香槟让她神经兴奋,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随着他们的走近,青阳越加摇摇欲坠的微笑。

      宋瑛高兴的挥手,“青阳,这是我经常和你说的堂哥宋军里,前天刚从美国回来……”

      宋瑛身旁的宋军里几步上前,接住了忽然晕过去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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