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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新帝 ...

  •   延和元年,七月,彗星出西方,经轩辕入太微,至于大角。
      太平公主使术者言于睿宗曰:“彗所以除旧布新,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变,皇太子当为天子。”睿宗曰:“传德避灾,吾志决矣!”太平公主及其党皆力谏,以为不可。睿宗曰:“中宗之时,□□用事,天变屡臻。朕时请中宗择贤子立之以应灾异,中宗不悦,朕忧恐,数日不食。岂可在彼则能劝之,在己则不能邪!”太子闻之,驰入见,自投于地,叩头请曰:“臣以微功,不次为嗣,惧不克堪,未审陛下遽以大位传之,何也?”睿宗曰:“社稷所以再安,吾之所以得天下,皆汝力也。今帝座有灾,故以授汝,转祸为福,汝何疑邪!”太子固辞。睿宗曰:“汝为孝子,何必待柩前然后即位邪!”太子流涕而出。
      壬辰,制传位于太子,太子上表固辞。太平公主劝睿宗虽传位,犹宜自总大政。睿宗乃谓太子曰:“汝以天下事重,欲朕兼理之邪?昔舜禅禹,犹亲巡狩。朕虽传位,岂忘家国?其军国大事,当兼省之。”
      八月,庚子,玄宗即位,尊睿宗为太上皇。上皇自称曰朕,命曰诰,五日一受朝于太极殿。皇帝自称曰予,命曰制、敕,日受朝于武德殿。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决于上皇,馀皆决于皇帝。
      甲辰,赦天下,改元先天。
      丙午,立妃王氏为皇后,以后父王仁皎为太仆卿。戊申,立皇子许昌王嗣直为郯王,真定王嗣谦为郢王。

      大明宫内花团锦簇、万象更新,为新主登基而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气。东宫中的女眷都已搬进大明宫中各个殿阁。
      太液池西畔的承欢殿却出奇的冷清,檐角没有彩灯,园中没有繁花似锦,只有侍卫的严密把守,内侍宫女的小心侍候,雕廊画栋的殿阁竟围的似铁桶一般。
      殿前的台阶上,淼清清静静的坐在那儿,手指笨拙的缝着一件小孩衣衫,针一下下的扎着手指,她却惶然不觉,满足的看着逐渐成形的衣衫。她的嗣升就要满一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会叫妈妈,是不是已经会走路了——想着想着,她的心如针扎般的痛。他如今已有八个儿子,除去夭折的第七子,陛下下诏传位的那日东宫宫人刘氏又诞下一子,李隆基甚为高兴,以为上天恩赐。而她的儿子只是众兄弟中的不起眼的一员而已。
      大队仪仗缓缓走进承欢殿,内侍宫女齐声高喝:“拜见皇后娘娘。”
      淼指尖一抖,随即置若罔闻的继续缝制。王氏拖着长长的裙裾缓缓走到她面前,青绯跪行过来,捅了捅她,轻叫:“娘娘,皇后娘娘驾到,跪迎行礼啊!”
      淼清淡若水的扫掉她的手,径自当作没看到,低头收尾。
      王氏冷冷盯着她许久,终究温和的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内侍宫女纷纷退了下去,青绯看了淼一眼,也退出殿外。
      王氏盯着他一身水绿色的衣裤,她竟不修边幅到连宫装都不穿了,头发只编了一个辫子甩在身后,额头上微微冒汗,却只是胡乱用袖子抹了一下。看到她手中的小孩衣衫,王氏终于得意的笑了起来,柔声道:“嗣升这几天在搀扶下已经会走了,摇摇摆摆的好可爱,就是摔倒了也从不哭闹,倔强的性子跟陛下一模一样。”
      淼猛然抬起头来,似怨似恨的瞪着她,咬牙道:“你已经是皇后了,已经是大明宫的女主人了,还夺去了我的亲骨肉,我幽闭在这殿里,如同活死人一般,这样还不够吗?你一定要这样讥讽我吗?”
      王氏从她手中抽出小衣衫,唇畔带笑,眼中却阴冷异常。“我十六岁嫁他,至今已有十年,我自认孝敬公婆、友爱兄弟,就连他的妾侍我都倍加呵护,可我得到了什么,是猜忌、是利用,我为他所做的一切理应得到现在的地位。凭什么你们后进门的都有了,就唯独我没有孩子!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可是又怎样呢,如今我抚养着他最重视的儿子,你的儿子,认我为母,这就足够了!”
      淼不解的瞪着她,问道:“为什么是我?我不及刘良娣温顺、不及赵良娣艳丽,就连皇甫良媛和钱良媛都比我知书达理,为什么你却要这样针对我?他们也有儿子啊!”
      王氏轻抚着小衣衫,双眼厉光四射,冷笑道:“那些女人何足惧?她们莫不是他拉拢朝臣望族的棋子,疲惫时借以消遣的温柔乡而已,一旦她们失去利用价值、容颜老去,她们又算什么!可你不同,你是真真正正在他心里的,你的一言一行他都记着,无论你在哪,他的眼神总是追随着你的,你可以控制他的情绪和心智!这样的你,我怎能不防!可如今我不再怕你,因为你心里已经恨透了他!”
      淼凝眸悲哀的看着她,苦涩的笑道:“的确,我恨透了他,我恨不得马上离开他。可是,没有了我,你就真的安心了吗?他的心里就不会再走进别的女人,让他神魂颠倒、倾国倾城吗?那个女人,才是他真心所爱、倾情付出的爱人,一个可以让他抛却权力江山、至死不渝的女人!”她幽幽的望着天空,想象着明朗的天空下终有一日燃起熊熊烈火,焚去大唐的盛世芳华,而这结果源于他对一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爱。她原本以为她会是那个女人,可如今她错了,错得离谱,她怎可与绝代美人杨贵妃相提并论呢!她真是痴了、傻了、疯了!
      空灵的眼神让她迷茫,那个女人不就是眼前之人吗?但以她对李隆基的了解,他不会弃江山而爱美人,就如现在一般,宁可伤透心上人的心也绝不妥协后退半步。她收摄心神,正色道:“本宫今日来不是跟你闲话家常的,是陛下要本宫来通知你即将册立三妃,母以子贵,刘氏晋封华妃、赵氏晋封丽妃,而你则是贵妃。皇甫氏晋封德仪、钱氏晋封婕妤,宫人刘氏封为才人。”她话未说完,便看到淼脸色忽白忽青、似笑似哭,不禁一愣,问道:“怎么,听说封为三妃之一,高兴的疯了?”
      淼仰天大笑,直笑得泪流满面,道:“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滑稽的笑话!杨贵妃啊,杨贵妃,我杨淼怎担得这华贵无比的封号,我怎么配得!你回去告诉他,我死也不接受册封,尤其是‘贵妃’名号,我担当不起!这名号让他留着给他最爱的女人吧!”她起身夺过小衣衫,愤然进殿。
      王氏呆立当场,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抵触“贵妃”的封号。世人皆以为“贵妃”只是普通位号,却不解此“贵”乃李隆基心中的“贵人”。她讪讪的瞟了一眼空荡荡的台阶,轻挥了挥袖,皇后仪仗便迅速过来,打点起驾。

      王氏的銮驾一路往武德殿而去,新帝登基不久,许多政务亟待处理,而他未免麻烦就夜宿于武德殿,未临幸任何嫔妃,就连册妃的事也是命人传召她来的。如今,杨淼拒不接受,她只得再来武德殿请示。
      守门的宦官刚一通报,殿门开启,一位宫装佳人莲步轻移的走了出来,身姿曼妙的躬身行礼,王氏的黛眉不由得皱起来,闷声叫她起来,刚要举步进去。她闪身一拦,声音甜美的道:“皇后娘娘请稍候,陛下正在内室宽衣。”
      王氏厉眸瞪着她,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发髻不乱、宫装齐整,肌若羊脂白玉、唇如樱桃初熟,眉如新月、凤目含情,行止有度、透着大家风范,只是那一双眼睛可以透着娇媚也可以透着精明,果真是武家人!王氏冷哼一声:“如今陛下身边还真是少不了你啊,武女史!”
      武仁惠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含羞笑道:“娘娘谬赞,奴婢不敢当。”她往殿内瞅了一眼,道:“想必陛下已经在等娘娘了,娘娘请进!”她躬身退到门侧,恭敬的垂首侍立。
      王氏冷笑着点点头,便昂首阔步的走进殿,没走几步突然气结,蓦然转身瞪着殿外转身而去的纤丽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偏殿的书房中,李隆基坐在书桌之后,凝目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章,神色虽然略显疲惫,却透着数不尽的意气风发。一身明黄龙袍更衬得他天威尽显,如高高在上的太阳,光芒夺目的让人不敢正视。
      王氏仪态大方的走上前,行礼问安。李隆基略抬了下头,随意的问道:“她怎么说?”
      王氏眼中闪过一丝怨恨,无奈的道:“臣妾将陛下的意思说给她听,她愣住了,随即大笑,说,说——”
      “说什么!”李隆基将笔拍在桌上,黑眸中波涛汹涌。
      王氏状似为难的道:“她说这是她听过最滑稽的笑话!”
      李隆基霍然起身,将笔狠狠掷于地上,咬牙切齿道:“不知好歹的女人!”他脸上怒气未消,又问:“她还说什么了?”
      王氏垂首道:“她说她担不起‘贵妃’的封号,死也不会接受册封,让陛下将这‘封号’留给您最爱的女人。”
      李隆基紧攥着拳头,额头青筋直跳,却再未发怒,缓缓坐下,低头看起奏章,随口道:“‘贵妃’封号作罢,杨氏册封为九嫔之首,号‘贵嫔’。”他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暴风骤雨只是幻像,聚精会神的批阅奏章。
      王氏愣住,竟不解他的意思。她以为他会大怒,重重责罚,可为何瞬间怒气便消散了。见他再无说话之意,便行礼退下,眉头始终未曾解开。
      殿门开了又关,李隆基支着额头望着地上的斑斑墨迹发呆,轻扬唇角,却是在苦涩不过。“我最爱的女人,就是你啊!”

      更敲三鼓,大明宫内一片宁静,天上弦月半悬、繁星璀璨,与檐角廊间的宫灯交相辉映。
      承欢殿前侍卫不敢懈怠,瞪大眼睛警戒着,隐约中一盏灯笼由远及近,不由得按紧宝剑,殿前宫灯黄晕的光芒投射在来人脸上,侍卫即刻下跪行礼,却被高力士阻止,侍卫立即打开院门,高力士打着灯笼在前引着李隆基进去。
      殿内只留着一盏孤灯,帷幕飘摇间尽是清新的气息,不似其他殿宇内浓重的熏香,他近乎贪婪的呼吸着,慢慢走进寝殿。虽然光线暗淡,但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似乎只要是她在的地方就是家,他便可以收起所有的戒备,彻底的放松下来。她在榻上安眠,均匀的呼吸声,让他心安。他轻步走到榻前,她背身睡在内侧,榻边的小凳上放着一个娄子,他好奇的拿起细看,竟是婴儿的衣物,心头无限心疼,怜惜的看着她瘦弱的背影。
      轻微的叹息声惊醒了她,她蓦然转身,低喝:“是谁?”话刚出口,身子就已被拥入怀中,熟悉的气味和动作,让她瞬间清醒过来,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她双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可他却强力将她按在怀里,她挣不开他的手臂,认命的埋首在他胸前。两人拥抱着躺在榻上。
      许久,李隆基伸手轻抚着她披散的头发,柔声道:“嗣升马上就满周岁了,他生日那天我就将他抱过来,让你们母子团聚。”
      淼难掩激动之情,可突然想到他不会如此轻易松口,低问:“你这次又想做什么?”
      李隆基一愣,强压下不悦,又道:“嗣直、嗣谦都封王了,我想在嗣升生辰那日晋封亲王,让他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那日,我想你在他身边,看着我们的儿子一步步得到他应得的地位。”
      淼冷冷一笑:“你这样无疑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处,他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他什么都不懂,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你却让他承担来自四面八方的仇视!何况,你刚刚登基,地位还未稳固,你就要向世人展现你的权力吗?”
      李隆基抬起她的下巴,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黑眸中暗涌处处。“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怀疑我保护不了我的孩子?他是我最珍视的儿子,将来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只有他配做我的继承人,其他人想都别想!”
      淼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真的吗?你真的能保他安然度过幼儿时期?你大力提拔皇后外戚,我知道你是要为嗣升建立起强大的保护圈,可是嗣升毕竟不是皇后的儿子,他日她有了自己的儿子,或是别的嫔妃的儿子更合她的意,那我的嗣升要怎么办?皇甫氏和钱氏都有家族作为保障,而我的嗣升什么都没有,可你却执意要将他推向高处,殊不知太多的殊荣会折了他的福分,而我也不想他卷入帝王家的争斗之中,我只想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大,难道真的不行吗?”
      李隆基眯着眼睛,冷冷道:“皇后跟你说了什么?她敢对嗣升不利,我不仅会废了她,还会灭她家族!”感觉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将她搂得更紧,轻声安慰道:“猫儿,你不要害怕,你所担心的事我绝不会让它发生的。你不必顾虑皇后,我甫登基,不能弃发妻不顾,可终有一日,我会废了她,立你为后!如你所言,我确是要她以皇后之尊来保护嗣升,但嗣升始终是你的儿子,谁也改变不了。你也无须担心她会有孩子,此生她决计不会生育的。其他女人的孩子,一则她看不起她们的身份,二则担心孩子终有一日会回到生母身边,她不会贸然抱养的,即便真有她中意的孩子,我也绝不会让他有任何机会取代嗣升的地位。你放心,皇后不敢动嗣升一根汗毛,她爱都来不及呢!”
      淼望进他黑眸中点点残忍,浑身一个激灵。为何他如此笃定皇后不会生育,现在的医学根本查不到不孕,但是让女子堕胎或避孕的汤药倒是有,难道——想起不久前刚刚夭折的七皇子,他的生母是皇后的贴身侍女春儿,一向对皇后忠心耿耿,若是过继她的儿子,皇后不但有了嫡子,还不必担心春儿背叛。如果一切成真,那嗣升的存在就对皇后的地位产生巨大的威胁。淼吓出一身冷汗,幸好那个孩子不在了,春儿也忧思过甚去世了——不,这一切绝对不是巧合,她几分不信几分求证的看着他,他如暗夜的黑眸顶顶的望着她,眼中没有丝毫逃避,她猛地挣开他的手臂,惊愕的叫道:“你,那是你的儿子啊!”
      李隆基倒在榻上看着她震惊的眼神,云淡风清的笑着,柔声道:“在我心中我的儿子只有嗣升,其他人都不配传承我的血脉!”他看出她的惊恐,一把抓住她欲逃离的手臂,冷冷质问:“若是要你在亲子和别人的儿子中只能选一个,你会救谁?明明知道那个人要加害你的儿子,你会选择牺牲自己的亲子吗?”
      淼哑口无言,她知道她的私心是绝不会让嗣升陷入任何危险之中,可是她的私心却让另一个无辜的生命陨落,即使她可以理解他保护儿子的心理,可是仍旧不能面对杀戮。她不能承受的缩在榻角,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
      李隆基起身贴着她坐着,她却避开了,他眉头深锁,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拽进怀里紧紧搂住,他的唇吻着她的耳朵,轻声道:“猫儿,不要害怕,这段无法掌控的日子就要过去,等到我真正大权在握,我们就不会再面对杀戮和仇恨,一切会像我们以前想象的那样美好幸福。你再忍耐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变好的!”
      淼不由自主的颤抖,掩饰不了内心的恐惧,歪头对上他的黑眸,颤声问道:“你的大权在握,究竟还要多少人的性命?是不是还包括敏敏?你所谓的‘两害相较取其轻’,是否意味着你还会牺牲自己的亲人朋友?”
      李隆基的唇突然冰冷下来,黑眸深处更是波涛滚滚,他的双臂紧紧拥着她,一字一句的道:“我不想骗你,我会。”
      淼绝望的盯着他的眼睛,她逐渐平静下来,疲惫的闭上眼睛,无力的耷下脑袋,道:“我累了,我想睡了。”
      李隆基倔强的不放手,执着的道:“不论我对别人做过什么,我对你的心都不会变,这是我唯一可以保证的!”
      淼苦笑着摇头,痛苦的道:“你已经不是我以前认识的三郎了,权力欲望已经蒙蔽了你的心,让你漠视一切,也不顾一切!也许,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你!”
      李隆基大怒,将她压倒在榻上,黑眸内狂风暴雨,冷哼:“这就是你拒绝册封的原因?你质疑我对你的感情,忽视所有我为你做的,我对你的容忍已经达到极限了!对于一个帝王是不可能兵不血刃的,相较于太宗、天后,我已经够仁慈了!不论我怎么做,在你眼中都是残忍暴虐,可你想过我的政敌、你的好姐妹是怎样逼迫于我的!你若真心爱我,就该看到我有多苦多难,就该体谅我的无奈,而你却一味指责我的无情,你可曾想过这对我公平吗?或许,是你从来就不曾爱过我,什么‘贵妃’名号要留给我最爱的女人,只不过是你的借口,你就是不想真正属于我,不想让你妃子的身份公告天下让他知道!好,我不封你贵妃,这个位号我留着,将来一定给我最爱的女人!”他蓦然起身,再无半分留恋,而绝然离去的背影是那样的消沉、悲伤。
      淼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仰面躺在榻上,侧头看着漂浮的帷幕,泪水决堤而出,洇湿了枕头——

      九月辛卯,立皇子嗣升为陕王。
      十月庚子,谒太庙,赦天下。晋封刘华妃、赵丽妃、杨贵嫔、皇甫德仪、钱婕妤、刘才人及武才人。

      “哐啷”茶盏落地,摔得粉碎,茶水溅的到处都是。
      敏难以置信的瞪着对面悠然而坐的薛崇简,惊叫:“不可能,惠惠怎么会成了他的女人?她有心上人的,她还说会带他来见我,怎么一下子全都变了!难道是李隆基强迫她的,她不是自愿的!”
      薛崇简不以为然的挑眉,道:“也许,她说的心上人就是他呢!”
      敏一愣,蓦然想起武仁惠娇羞的模样,那个人像太阳,除了天子谁还敢称是天上的太阳!武仁惠自小长于宫中,所见的男子并不多,但各个是王公贵胄。而她是在武则天的调教下长大,虽然才十几岁,却已历经四代帝王,看人的眼力绝对不差。况且她出身武氏,有着武则天的血统,骨子里透着坚忍和刚强,和与生俱来的霸气,她绝不会委身于凡人,宁可要华丽的瞬间,也绝不要平凡的永恒——
      “武惠妃?”她失声惊叫,脑袋里盘旋着这三个字,却很难将温柔可人的武仁惠与宠冠后宫的武惠妃联系在一起。她回忆着脑中仅有对武惠妃的历史记载,她是武则天的侄孙女,少小进宫,玄宗登基后便宠冠后宫,与王皇后明争暗斗,直到王皇后被废,朝臣怕武则天的旧事重演,极力阻挠玄宗立武氏为后,武惠妃聚皇后之位仅是一步之遥。很多往事不断涌上心头,爽怡的警告,让她突然害怕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竟如此天真,轻信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为她编织的谎言。
      薛崇简饶有兴趣的问:“武惠妃?这是她以后的封号?”
      敏平复了心情,心中却仍是苦涩,黯然点头。“是啊,武惠妃,一个极厉害的女人,不愧是天后的子孙,与李隆基是绝配!”她轻叹一声,道:“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也许我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吧!“
      薛崇简凝神思考了一瞬,转而笑道:“新皇登基,大堆的政务亟待处理,甚至连皇后处他都未曾去过,却能让一个御前女史受孕,若非他们以前有染,就是这个武仁惠的功夫了得!敏敏,这宫中的女人你见过多少,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无欲无求,她们有欲望有野心,更有家族的支持,她们必须争夺,武仁惠仅是其中一员罢了。若你不信,不必当面诘问,只须暗中打探就可得知一切真相。”
      敏一愣,她又何必大惊小怪,在大明宫中这已是司空见惯的。“李隆基必定在宫中大力扶植亲信,此事我们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怕是不能的。”
      薛崇简笑着为她添了碗茶,道:“非也,那些眼线早已渗透到宫中各个角落,无所不至。有些人在宫中的时间怕是比你我的年纪还要大,那些越不起眼的人才能看尽宫中所有的污秽,恐怕李隆基自以为是亲信的人都未必如他所想。”
      敏惊讶不已,虽知太平公主在朝堂的势力,但绝未想到在深宫之中帝王之前竟暗藏了如此多的人脉,不禁胆战心惊。
      薛崇简蓦然握住她的手,冰凉的冒着冷汗,他心疼的双手合握住她的手,直言道:“那些不是母亲的人,母亲再有权势,也绝不会买通那么多人,何况又是在天后面前!你想想,深得天后、中宗信任,久居深宫几十年,又懂权谋之术的人是谁?”
      那个名字冲口欲出,但她避讳的咽了下去,提及那个名字都会让她觉得心痛,她悲悯的摇摇头。“她已经不在了。”
      薛崇简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正色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昭容襁褓入掖庭,阴冷的永巷、奢华的后宫、金碧辉煌的朝堂,即便是市井文坛,哪里没有她的足迹,以她的聪慧智谋,四十年的经营,她在宫中的力量怕是天后也意料不到。若她有心,想掀起一场宫廷政变轻而易举,只是她已无意于这凡尘俗世了。若我猜想的不错,唐隆政变随她赴死的那些宫婢只是她为掩人耳目而设计的,她的真正目的就是保住她在宫中的根基,往后好为你所用。”
      “什么?”敏难以置信的惊叫,下意识的摇头后退。
      薛崇简却不容她逃避,更趋向她,柔声道:“她一心想让你离开宫廷,所以不惜以死相逼,一则她的死便意味着宫中女官的势力瓦解,消弭了你的危险;二则你伤心之余不愿再留在宫中,这便达到她护你的目的。但她也防着你有一日仍会回来,到时你势单力薄、难于抗衡,而她在宫中的亲信变成了你最大的支撑,即便有人想加害于你,你也可提早得知,加以防范。若你想举事,那些人便是你宫中的策应。以前我不理解她的想法,如今想来她全都是为了你,要护你安全无虞。”
      敏岂会不知她的心意,只是听到薛崇简如此说,内心仍是无比震撼。嘉德门楼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绝美凄艳的神情、慈祥爱护的言语,深深的镌刻在她心头,终生不忘。她缓缓抽出双手,起身立于水畔,看着柳叶飘舞着坠落,在水面上打着旋,不论它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枯萎脱离的宿命。
      “我不想再看到无谓的人为我送命!她究竟有没有为我设想这一步,我已经不在乎了,总之我不会让这些人再掺入进来。”满眼秋色让她的心莫名悲凉,虽然注定陨落,但也该是以自然的方式。
      薛崇简满面忧色的站在她身后,沉声道:“你心怀善念,不动用双剑死士,可结果呢,他们反剑相向,欲置你于死地。你一心为他们着想,他们却以怨报德,你这是何苦!”
      敏蓦然转身瞪着他,坚定的道:“不用就是不用!不必靠他们打探,我也知道结局,我知道该怎么做!”
      薛崇简长叹一声,眼中却溢满了怜爱,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一时竟不想打破这宁静恬淡的气氛。
      敏舒了口气,道:“上次本想与天志好好谈谈,却被那莫名的天象打断了。今日不知能否见上一面?”
      薛崇简的心紧紧一揪,打量着她恬静的侧脸,缓缓说了“好”。

      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架轮椅停在正中,天蓝色的深衣衬托着他蓝宝石般的眼眸愈加璀璨生辉。他静静的望着如洗的天空,似要融入到这无声的秋色之中。
      敏缓缓走进院子,薛崇简深思的望着她的背影,徐徐关上了院门。她走到轮椅旁,注意到他膝上盖着一块毯子,右臂缩在毯子下,如玉般修长的左手一下下敲打着扶手,竟让她的心莫名紧张起来。
      天志依旧看着天空,声音愈加低沉。“心前星愈加明亮,已有盖过紫微星之势。待心前星完全盖过帝星之时,亦是帝星易主的时候,那时帝星的能量会骤然爆发,我可借助帝星之力送你们回去。”
      敏已听爽怡提过回去的事,她与这里的牵绊已断,再无留下的道理。可她仍想征求爽怡和紫叶的想法,紫叶心系张九龄,绝然的拒绝,而爽怡却是犹豫不定,她知道让爽怡迟疑的人是谁,因而今日她要问个明白。
      “那你想不想爽怡走?”她的声音带着压迫,逼他回答。
      她的问话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微扬唇角,却了无笑意。“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她想得到什么答案?”
      敏气愤的瞪着他,恨恨道:“你若有心,就不该对她如此冷漠;若你无意,就不要再对她忽冷忽热,让她对你抱有幻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天志好笑的瞪着她,道:“我早跟说的很清楚,是她自己不愿意明白。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往后也不想有任何牵绊。我决意送你们回去,并非我认为对你们有愧,而是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正好与你们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没那样的善心要帮你们!”
      敏冷冷的点头,道:“既是如此,是我自讨没趣,今后绝不会再误会阁下的意思。待我回去商量再行告知,我告辞了!”她愤然转身而去,可走至门口,又回头看着他绝美的风姿屈就在一架轮椅上,不禁脱口而出:“爽怡不是看重外在皮囊的肤浅之人,即便那人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她也会不离不弃。是你轻看了她!”她不愿多言,推门出去。
      天志平静无波的眼眸终于掀起波澜,如玉脂一般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双腿,他猛地掀起毯子,露出空荡荡的袖管,和一双渐渐萎缩的双腿,他愤恨的瞪着残缺不全的身体,手掌紧紧按在胸口,他丑陋黑暗的灵魂藏着他难以启齿的秘密,此生他注定孤独终老。他颓然的仰倒,闭上了那双墨黑的眼眸。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热闹繁华。爽怡却完全顾不得这些,紧抱着怀中的襁褓冲进一家医馆,却不见坐堂的大夫,她急问前堂的学徒,小学徒带着她转到后面的房间,只见大夫正在为躺在榻上的人针灸。那人上身赤裸,她愣了一下,仍开口叫了大夫。
      大夫手抖了一下,病榻上的人痛哼了一声,便没了声息。大夫急急又在他胸口、人中处扎了两针,那人才又缓过气来。大夫顾不得擦汗,对着学徒怒喝:“行医施诊乃人命关天之事,岂可随便惊扰,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如何不懂?你对行医如此儿戏,怎配学医?”
      学徒吓得跪倒,爽怡也知是自己的错,情急之下也跪了下来,急道:“大夫不要怪罪于他,是小女子无知莽撞,险些闯下大祸,念在小女子忧急如焚,原谅小女子的过失,救救这孩子吧!”
      大夫原本的怒气因看到孩子红彤彤的脸蛋和不断抽搐的四肢而消散,立刻从爽怡手中抱过孩子,将孩子放在病榻的一侧,迅速解开襁褓,把了一下脉,翻开了眼睛,立刻将竹签横于孩子口中,取银针刺人中、合谷、内关、太冲、涌泉百会诸穴,急急吩咐怔在一旁的学徒:“快去取回春丸!”小学徒愣了一下,立刻冲了出去。
      爽怡的身子若风中杨柳一般摇摇欲坠,看着大夫以三棱针刺穿孩子细嫩的手指,暗红的血液透出,她的心竟如针刺般痛不欲生,她双手交握默默祷告,却不知眼泪早已涌出了眼眶。
      一个时辰过去,大夫醒针,孩子已安然睡去。大夫净了净手,长舒了口气:“孩子是急惊风,幸而救治及时,再配合针灸汤药,孩子会没事的,放心吧!”
      爽怡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感激的对大夫连连鞠躬,才扑到榻边看着熟睡的孩子,轻抚着他不再火烫的脸颊,心疼的无以复加。
      大夫则走到病榻另一侧,探了探男子的脉,稍松了口气,神色却黯然道:“父亲已遭贬谪,自己也是屡试不中,偏偏回乡的妻儿又遭厄运,世间不幸莫过于此了!”
      爽怡一震,几分同情的看向孩子身边的男人,瘦削的脸颊、紧锁的眉头,泛青的下巴上满是胡渣子,这幅心伤颓废的样子竟是似曾相识。她凝眉思索着,却听男子皱了皱眉,嘴唇张张合合,爽怡下意识的低下头,只听他哑声叫着:“海棠”“甫儿”,似是极其痛苦,不断的叫着。
      大夫悲悯的摇摇头,叹道:“他也算是忠良之后,却不料落得如此下场,真是造化弄人啊!”
      一个名字迅速在脑中闪过,她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问:“他可是西晋名将杜预的后人,杜闲?”
      大夫惊喜的道:“正是。莫非夫人认识杜公子?”
      爽怡摇摇头又点点头,无奈道:“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已是几年前的事了!方才听说他家中遭逢不测,又是怎么回事?”
      大夫长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他父亲杜审言因曾追随过二张,在中宗皇帝在位时已遭贬谪,哪料想当今太上皇登基时又将此事翻出,贬他父亲去了不毛之地。他本想科举高中,光耀门楣,哪想到名落孙山,在京中是呆不下去了,便要去巩县投奔亲戚,他夫人与孩子现行上路,他在京中将剩余家产变卖。哪想到上月得知消息,夫人与孩子路遇强盗,遭逢不测。接连的打击让他一病不起,京中他又无亲友,念着我与他父亲的交情,一直留他在医馆中养病,可始终不见起色!”
      “师父,有急症要出诊!”小学徒敲了敲门,轻声禀报。
      大夫应了一声,对爽怡道:“孩子虽然无碍,但惊风最忌受风妄动,若是夫人不嫌弃,先在医馆休息,这有学徒也好照应,待孩子病情稳定再回去。”
      爽怡忙道谢,送了大夫出去,便回到榻边,取了小凳守在一边。孩子不安稳的哼了两声,她急忙轻抚哄慰,孩子又沉沉睡去。她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见他上身赤裸,针痕犹在,便取来衣衫为他盖上,用丝帕沾了水润了润他的嘴唇,他舒服的哼了一声,孩子的手碰到他的手臂,他的眉头竟舒展开来,也沉沉睡去。
      夕阳西下到夜深人静,爽怡静静的守在病榻边,照顾着一大一小两个病人。见他们不再难受,平静的睡着,她筋疲力尽的趴在榻角进入梦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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