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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穷山恶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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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指向6点,窗外早已天光大亮。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关不严实的缝隙传进来,不到一会儿,逐渐变成了听不分明,却越来越大的晨读声。
陈芷歌揉揉眼睛爬起来,对床的翁齐心还困在起床气里。
窗户上露出几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偷偷抻着脖子往里看。房间没有窗帘,两个人都是关了灯才换衣服。
“几点啊这么吵......”翁齐心终于醒了。
“孩子早读,都来了。”陈芷歌将重新钻进睡袋,将衣服拿在手里,蛄蛹蛄蛹地,完成了脱衣服,穿衣服,这一系列动作。
打开门走出房间,穿过小孩子们好奇目光的包围,陈芷歌有点小紧张。成年人在小朋友的心中有种天然的权威,有些还拘谨地冲着她喊老师好。
咧着嘴笑得有点僵硬,这种氛围是以前没经历过的。
她简单洗漱,然后走向厨房,几个生面孔正围在一起闲聊,还有人在准备早餐。
“你就是支教团的老师吧?哎呀你好你好!”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热情地迎上来,挨个做着介绍。不多一会儿,翁翁和睡眼惺忪的贺欢也走了过来。
“森哥早就没影儿了!”贺欢絮絮叨叨地抱怨。“他喝那么多酒竟然还有精神!刚跟着那刘明一块儿去河边锻炼了。唉,是因为我年轻所以觉多么......”
翁翁给了他一拳,陈芷歌笑笑没说话,低下头专心擦桌子。擦得超认真,超用力。森哥和周奕单独离开了,她根本没心思再听其他人寒暄。
这所学校只有一到五年级,六年级已经集体搬到乡里的中学。当地的正式老师5人,代课老师1人,外加长期支教1名。经年累月的村庄撤并让这所地处偏远的小学生源逐年减少,三年前还有120多名学生,如今已经只剩97名。
老师们的穿着明显和路上见到的农户不同,毕竟在当地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群体。陈芷歌扫了几眼,哦?有美女呢。
正在煮鸡蛋的女老师很年轻,看起来跟翁翁差不多,五官长得挺清秀。衬衫和阔腿裤有仔细搭配过,脚上一双阿迪贝壳头虽然明显是莆田货,但刷得干干净净。
不是陈芷歌非要盯着人家,毕竟在这500米内没有其他建筑物,小卖部里连雪饼都是山寨旺旺的地方,竟然还有仔细打过粉底擦着口红的姑娘,想不关注都难。
周奕(划掉,如今叫刘明)和森哥有说有笑地走进大门,十几个人围坐在小矮桌边,终于第一次聚齐了。
“啊大家都互相认识过了吧?吃早饭,吃早饭~”沙福宝热络地招呼着,陈芷歌低头看看,每人一大碗稠得能用筷子夹起来的白粥,桌子中间的盆里装着少说有20个煮鸡蛋。
女老师们坐下剥鸡蛋,每人拿了两三个,扔掉蛋黄只吃蛋白,一边吃一边用少数民族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聊天。
陈芷歌看周奕一眼,后者埋头吃饭,一声不吭。
她便不再管其他,喝了几口粥,也拿起一个鸡蛋,剥开壳,拿在手里慢慢地吃。
一边的翁翁眼珠子看着对面的女老师,都快瞪出来了,紧紧地捏着筷子不动。陈芷歌夹了几根咸菜到她碗里,碰碰这傻姐姐的胳膊。
“睡傻了?吃你的。”
这傻姐姐八成从小就过得很幸福,20多岁还能傻乎乎地把心思都写在脸上。
“河边环境不错,这边昼夜温差大,等到晚上天不热了,有空就带你们去看看。”一向少言寡语的森哥主动开口,翁翁和贺欢立马跟着开心起来。与昨天的随意不同,是因为人多了吗?连粗枝大叶的贺欢都感到了饭桌上拧巴的气氛。
“各位老师今天自由安排,自由安排。从大城市里到这边不太适应吧?也别太辛苦。”饭毕,沙福宝礼节性地招呼了几句,转身离去。其他老师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走人,客客气气地再见,礼数周到得条不出毛病。
“森哥!不是要给孩子们上课吗?校长呢?找校长安排吗?”饭桌上只剩下他们几个外人,心直口快的翁翁终于忍不住了。
“我现在带的五年级,你们可以去上课。”周奕放下筷子,仍旧一副懒散邋遢的样子。半长的头发盖住眼帘,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儿都冒了出来。
贺欢还想说什么,被陈芷歌狠狠掐住胳膊,张着嘴无语凝噎。
一整天,他们连校长的面儿都没见到。翁翁的不满和抱怨几乎已经具现化,连撩汉的心情都没了。
“搞什么呀!我都不指望他们对支教团感激涕零,至少基本的礼仪要做到吧?就那个年轻的,叫啥,小何老师对吧?我跟她打招呼,她竟然都不理我?!”
“你跟人家竞争,人家肯定不爱理你啊。您是魔都来的小公举,她是山沟里的小野花,长相咱就不说了,气质和见地,您完爆她吧?那人家能没危机感吗?”陈芷歌一边拉窗帘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周奕没怎么跟她私下说过话,只是当天下课后,就借了村民的小电驴去乡里买回了一副窗帘,红底小黄花,廉价的质地,被她嘲笑跟西红柿炒鸡蛋似的。
翁翁被美色蒙蔽了正常的审美,那人就是买一挂塑料布回来,都会说好看。
“ 那她不应该更恨你呀?你比她好看多了!你还帝都来的呢!唉什么叫长相咱就不说了呀?我比她丑吗?我多大气!她一看就是小村姑好不好!”翁齐心急了,扑过来作势要打人。两个人闹作一团,刚装好的窗帘差点被扯掉。
第二天,校长仍然没有出现。支教团四个人被晾在原地,到点儿吃饭,其余时间没人搭理。
“校长?校长很少来。他家在县里,喝酒去了吧。哎呀对了,校长还是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呢,要不你去给四年级上语文课吧。”当地老师这么解释道。
陈芷歌根本不理会什么校长,自作主张打开黑板后的壁挂电视,连上网给孩子们放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夏洛特烦恼》《垫底辣妹》,想起什么放什么。
反正看那电视上落的灰,孩子们应该看什么都会开心。这些娃基本上都是留守儿童,好一点的父母在外头打工,差一点的父母已经在蹲大狱甚至早就投胎了。陈芷歌已经能从孩子衣服脏兮兮的程度和手指甲里黑泥的厚度来分辨好坏,甚至能精准猜出哪些学生家里,或许连爷爷奶奶都没有。
她有想法,但她不说。几天以后,她看懂了,几十年的扶贫加上支教团十几年的对口支援下来,这个地方的硬件不仅不差反而可以说相当好,问题根本不出在钱上。
周奕给她买过一次窗帘之后,两人再无交集。看着这位原本人五人六的教官天天跟个二流子一样邋邋遢遢完美融入背景,陈芷歌真想给他颁个最佳表演奖。
不满的情绪逐渐累积,一周之后,最先忍不住的人,出现了。
“森哥,我自己包车,不用支教团接,行吗?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多待了!”翁齐心的声音大得快要把房顶抬起来,幸好是周末,学生老师们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刘明和支教团的四个人。
矮矮壮壮的森哥抽着烟,而后微微笑了笑,微不可查地看了周奕一眼。
“行,想走就走吧。支教团按规定是不允许自己行动的,我们得保证志愿者们的安全。但既然你这么不愿意,再留下对学校和团里也没有好处。”
“怎么留啊!”翁齐心眼泪飚出来,连刘明老师的美色,都引诱不了她了。
“我刚上山高反那么严重,我没走!饭吃得简陋,我没走!住的那屋连电扇都没有,我也没走!我不相信支教团是瞎的吗?看不见这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的鬼地方是怎么回事?”
贺欢和陈芷歌表情都不好看,翁翁说得没错。穷山恶水出刁民,陈芷歌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为什么小孩子们都天真可爱,但当地老师,却暗搓搓地总是在想尽办法拿捏他们。
难道这山里的小朋友们,长大了都会变成这样的大人么?
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老师明里暗里的排挤和为难,一周的时间,陈芷歌看着老师们肆意指使高年级的孩子干活儿,洗衣服,洗碗,这不算什么。几个老师吃喝都不自己出钱买,直接从孩子们阳光午餐的米面肉菜里拿东西吃,这也不算什么。偶尔见到男老师体罚学生,下手真重啊,连这些,陈芷歌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算什么。
但有些事是不能忍的。
老师们每人占了一间单独的寝室。孩子们二十几人住一间宿舍,6架高低床12张铺位,两三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
老师们每天洗澡洗衣。孩子们不被允许使用浴室,只能几十个人轮流用水龙头下的凉水洗洗脸完事儿。
老师们顿顿有肉,剩饭剩菜连陈芷歌都觉得浪费。孩子们一日三餐都是汤泡白饭,那汤里飘着些蔬菜和鸡蛋。有时候是西红柿,有时候是茄子、西葫芦。
校长一周没有出现,语文课天天上自习。自然科学课的代课老师倒是出现了,但只顾着打篮球,从来不给孩子们上。
孩子们甚至更希望代课老师不要来,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少挨一些打。
他们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片土地的未来呢?陈芷歌在很久之后,都没有想明白。
第二天,翁翁走了。
又过了一周,贺欢也不声不响地走了。
陈芷歌作为年龄最小的志愿者,以她自己都惊讶的沉着和冷静,心平气和地,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