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冠冕》王淮英

5、第五章 紫岚先生，识曲闻香

　　近来宫中大事，无外乎两个月后的中秋佳节，届时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廷官员，都会被邀请到宫中赏月过节。

　　教坊通宵达旦地演练着新的曲目，为盛大的中秋宴会做着准备。

　　周舟已经随云湘姑姑练了五天新编的曲子了。

　　不过是弹奏了两遍，就记住了所有谱乐。然后就是重复的、无休止的、机械式的练习，一首曲子，起初听来是音乐旋律，到后来就成了嘈嘈杂杂的噪音了。

　　周舟十分难得的，在一遍遍重复中做到了动作和大脑分离——手上分毫不差地弹着，脑海中已经是思绪万里。

　　通过与小芜、琉璃天天的交谈，她已经基本了解了教坊乃至宫中的一些消息。

　　教坊也是一个讲究实力的地方，大师级别的乐师舞者，即使是圣后和圣上，也会记得她们的名字，并且以礼待之。甚至表演的出色了，还会许诺她们一些愿望，其中不乏有衣锦还乡的。

　　其余八百余宫女，处境并不乐观，不少人会被送给大臣贵族当做奖赏，当成婢女或者妻妾，另一部分则会老死在宫中，永远出不了皇城。

　　有幸碰上皇上大赦天下，这些宫女也会得到少有的回乡的机会。

　　宫中不像市井之中，百姓为毫厘相争；也不似高门宅院里，子女为了家业相争。

　　宫中势力错综复杂，贵人之间所图更多，兵不血刃却牵扯广泛，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因为皇帝恩宠一朝飞上枝头，有人沉冤枯井永无天日。

　　后宫中最不能得罪的，除了独大的圣后娘娘，就是淑妃娘娘和庄妃娘娘了，以前周舟拜见过圣后，目睹过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的威仪。

　　圣后娘娘霸道强势，人人都畏惧她的狠辣手段；淑妃娘娘则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惯会打骂下人；庄妃娘娘为人低调，为皇家育有三位皇子，因此地位崇高。

　　据说圣后的嫡长子被废了太子之位后，满朝堂的呼声都是立庄妃之子安西王为太子。

　　夸赞安西王多么有勇有谋、多么忠君贤良的折子如同雪花一样飞到皇帝案上，夹带着谴责圣后威胁朝政、有祸国之罪的声音。

　　如今的局势下，周家的倾颓只是声讨圣后势力被裹挟绞杀的前菜。

　　但周舟绝不认为圣后无辜，她身为前太子生母，通敌之事与她毫无干系？

　　——自从她被封为圣后，号称与皇帝平起平坐之后，其手段之凶狠毒辣，谋略之阴险刁钻，令百官胆惧。而前太子懦弱温和，通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不像是他的手笔。

　　像是替圣后背了锅的棋子。

　　百官声势浩大的欲立安西王为太子，圣后党面对讨伐却一反常态的安静，非常奇怪，要知道，圣后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肃王陈度。

　　据说也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但是圣后一派没有拥立肃王的意思。皇储之位不争，那还争什么呢？

　　周舟不懂，也不愿去懂。

　　她最近终于想明白了，宫中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努力得到出宫的机会对她才是最重要的，上位者的斗争，周舟再也不愿参与。虽然外面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家，但是出去了就有了自由，可以做官家小姐的师父，可以开办学堂，教书授业。

　　起码有自由吧？

　　总好过日日为他人喜乐笙歌，命由贵人不由己。

　　她固然爱曲，但也不甘心后半辈子天天对着一把琵琶。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还有几个人没有练熟，小芜，你最容易出差错，回去多向弦月、琉璃讨教技法。”云湘姑姑难得提前结束教习。

　　“是，姑姑。”小芜吐了吐舌头，她扯了扯周舟的袖子：“弦月妹妹，你早就学会了，教我好不好？”

　　周舟本想回去看刚从官学博士那借来的《商史宝鉴》，但小芜有所求，她欣然应允，书晚上点蜡烛看也一样。

　　“那吃完饭后老槐树底下见吧。”周舟说，她想趁吃饭时间给周涟送些书卷，上次见面应允妹妹的事，还是尽早送去。

　　匆忙抱着琵琶走了，将书卷送到周涟院子，看到三妹妹肉眼看可见的清瘦消减了，周舟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姐，非阿涟不坚强，与我同住的伏玲，昨日被圣上送给了龙山将军为婢女......姐姐，我好害怕。”

　　“我们......我们一定有机会出去的。”

　　周舟心里愈发有了想要出宫的念头。

　　告别了周涟，周舟带着琵琶来到了蓬莱宫西南的老槐树下，小芜还没有到。

　　只见月影婆娑，氤氲旖旎，大槐树枝繁叶茂，槐花暗香浮动，一位身穿浅碧色宫装白色细纱披帛的美貌女子斜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怀抱琵琶，随意拨弄着。

　　周舟减慢了步伐，听到叮叮淙淙如同流水一样的弦乐声，她忍不住驻足倾听，即便日日丝竹令她思绪纷杂，但此刻的仙乐却使人片刻神思清明，时刻紧绷的神经居然得以舒展放松。

　　弹奏的女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有在意不远处的听客，她只是放松、自在地十指灵动翻飞。

　　素雅的清香，从那双青葱指尖流淌出来，回旋的风，洁白的槐花，相互交织，袅袅飞舞......

　　一首曲子，弹出了沁人心脾，神清气爽的效果，这是怎样出尘的技艺？

　　许久，曲毕，女子微阖的双眼缓缓睁开，探究的眸子与周舟对视......教坊几时新来了这么年轻的乐师？紫岚想。

　　“在下弦月，敢问先生姓名？”周舟对着女子行了一礼。

　　“吾名紫岚，在这儿快二十年了。”女子倒是爽快，周舟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原来是紫岚大师，弦月初来，不识大师真容，只听传闻，就已经钦佩不已了。”这位在宫中可是声名震耳，据说也是从小戴罪入宫，辗辗转转已经在高墙内生活了快二十个年头，作为御用首席乐师，紫岚深受圣后娘娘喜爱，可以说圣后越是权势至极，紫岚在教坊中生活的越是舒坦。

　　听说她不追求位份，只愿安安稳稳地待在教坊，做一个小小的乐师。

　　“你也带着琵琶，是不是也看上了这块地盘？”紫岚看起来很好相与，细声询问周舟。

　　“我与同舍的姐姐约好了在这里交流新学的曲子。”周舟如实回答。

　　“那好吧，此处让给你们。”紫岚说罢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落叶杂草。

　　“不必，我们再寻一处就是了......”周舟连忙拒绝，哪有让前辈给自己让地方的道理呢？

　　可是紫岚仍是不紧不慢的离开，身姿袅袅：“这里弹一曲足矣，我要去找下一个地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住脚步：“你是第一个听刚刚那首曲子的人，由你为它取个名字吧。”

　　眼神真挚，姿态从容。

　　一个奇怪的人。原来刚才美妙的弦乐真的是她随性席地弹出的，如今又让一个无意听了的陌生人为之命名。

　　周舟欣赏这种自然风雅的音乐，于是说道：“弦乐听到了素雅的花香，以为是槐花。”

　　“那就叫《槐花》吧。”紫岚说道。

　　看着这个闻名皇城的乐师抱着乐器渐渐走远的样子，周舟心里默默想，我行我素，随性自然，宫中也可以这样吗？

　　也可以发自内心的，奏出无拘无束的音乐吗？

　　“你发什么呆呢？”小芜清脆的声音立马把周舟拉了回来：“我看你在这里不动，傻傻的。”小芜碧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周舟立刻反应过来：“吓我一跳，你怎么来迟了？”起码迟了有一刻。

　　“姑姑寻我训话，我好生冤枉啊。”小芜一脸委屈道：“好妹妹，我知道你一学就会，快教教我，姑姑说，我要是后天还出错误，就罚我不能睡觉的练。”

　　“好好好，就坐——那里吧。”周舟指了指槐树下面，脑海中还在回味，紫岚不愧是大师，有几个音调新奇顺滑，之前没有听说过，她回去要把《槐花》的乐谱记录下来，自己也试试。

　　周舟陪小芜逐段逐段地纠正弹法，由间断间续的曲声渐渐变得熟练了，时不时有路过的宫女，会好奇地朝这边瞧。

　　练到后来，小芜直呼昏头眼花，周舟方才作罢。

　　“你猜我刚才碰到了谁？”周舟在回迎秋院的路上与小芜聊天。

　　“谁呀？”

　　“紫岚乐师，你来之前，就在那棵槐树下弹琵琶。”周舟虽然听闻过不少紫岚大师的消息，但总归不会有小芜知道的多，她最熟悉宫中各路人物。

　　“很正常，紫岚大师在这蓬莱宫中，甚至在后宫中，都可以随意走动，你能碰见她不奇怪。”小芜不以为然道。

　　“这算是......教坊中的独一份了？”寻常宫女，没有缘由，是不能在后宫中随意走动的。

　　“当然啦，虽然她只是一个乐师，可是紫岚姑姑可是经常给皇上圣后娘娘表演的人，论亲疏程度，多少县主郡主都比不上她呢，别看我们司乐有五品的官阶，可平日里对紫岚姑姑也是恭敬地很呢。”说起这些，小芜更是滔滔不绝起来。

　　虽然心中觉着总有些不对劲，但是具体是哪处不对劲，周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