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冠冕》王淮英

6、第六章 夜读商史，槐花之作

　　回到迎秋院，已至亥时。不少人还没有休息，院子里有洗衣洒扫的，屋内有亮着烛火的，时不时有弹奏琵琶的声音，不知是谱乐还是练习。

　　周舟看到“柒”号屋子的灯亮亮的，那是云湘姑姑单独的房间，听起来没什么动静，姑姑晚上在做些什么呢？她有些好奇。

　　“今天好累，我先去休息了，你晚上声音轻一点就好了。”小芜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她是真的坚持不住了，晃晃悠悠地洗漱完回房睡觉去了。

　　周舟看到琉璃在院子里洗衣服，想到自己也有没洗完的衣服，于是端起盆子准备和琉璃一起洗衣服。

　　看见周舟小小的身躯端着大盆，洗衣动手十分不熟练的样子，琉璃有些轻蔑地笑了笑：“你之前没洗过衣服吗？”

　　周舟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第一次洗。”

　　“一看就是被下人伺候惯了的大小姐，有些人是天生矜贵的命，有些人却贱如草芥......你这种是倒霉透顶，投了好胎结果没命享福。”这几日里，琉璃是第一次说这样露骨尖锐的话。

　　这下就算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话里阴阳怪气的味道了，放在往日，周舟肯定要不甘示弱地怼回去，可是现在，她只当听不见。

　　话虽然尖酸刻薄，说得却没什么错误，她确实没做过粗活。

　　“我会学习做这些事情的。”周舟平静地回道。

　　“我就是看不惯有些人认不清楚现状，已经不再高高在上了，非要端着那股劲。”哪料到琉璃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奴婢就该有奴婢的样子，人有三六九等，不认清自己的位置，膈应的只会是自己。”

　　周舟震惊于琉璃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成见，她本想忍忍就过去了，被挖苦几句没什么大不了，都是同舍生活的，以后相处的日子还有很多。

　　没想到对方变本加厉，言语越来越过分，周舟没忍住反驳道：“人分三六九等，那是别人限制住你的框架，他人不尊重你，但是你可以自重。”

　　“不过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罢了。”琉璃的声音有些刺耳。

　　“一介山野农夫，尚且可以选择自得其乐，下等又如何？位低又如何？奴婢又如何？我只是不会自轻自贱，干你何事？”周舟不愿多与她辩驳，没再好声好气。

　　琉璃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讲这些道理说不过周舟，于是狠狠地将衣服放进盆里，端起盆扭头走了。

　　周舟默默地揉洗着里裳，她现在是明白为什么琉璃这几日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肯定是两人哪里的生活习惯不同，看不顺眼罢了。

　　这种别人和自己习惯不同，就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的人......只要琉璃没有坏心眼，倒不用太防着，只是平时得再行事小心一些，别让抓住了把柄。

　　......还是要想办法缓和关系，慢慢适应，学会照顾自己的生活吧。

　　晾好衣服，洗漱完毕。周舟从屋子里拿出白天从讲经博士那里借来的《商史宝鉴》，怕影响小芜和琉璃睡觉，于是她将书、笔墨纸张、烛台拿到院中的石桌上，就着月光和烛光，独自看了起来。

　　这是她在进宫前在家里还没看完的史书，讲的是北商朝五百年的历史，去英武伯府的前一天晚上，他看到商思王时期著名的贤臣季方和祖会为了拯救摇摇欲坠的王朝，分别有不同的政见。

　　季方主张减轻徭役赋税，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得到了实惠的百姓就会拥护北商；而祖会主张重武练兵，打压文臣支持武将，让有心造反的人不敢有违逆的念头。

　　两人的想法都得到了商思王的支持——反正他日日潇洒快活，朝堂上的事情完全交给大臣，自己美人美酒，好不快活，才不去想那些腌臜事。

　　周家出事后，周舟没有来得及看后面的内容，如今她有些不敢目睹季、祖两人的结局。商思王是商超倒数第二位国君，北商朝也还有二十三年就会灭国，这也说明，两位贤臣终究没能挽救这个朝代。

　　摩挲着有些粗糙的书页——

　　商思王同时同意了两位贤臣的主张，允许他们在各自管辖的封地上施行他们的政策。

　　季方于是大张旗鼓地打击地主，农民得到了更多的土地，也变得富有了起来，拥有了自己的铁器牛马。

　　祖会征了许多男丁当兵，训练他们作战本领，拱卫皇都，由于兵权在握，又有皇帝支持，在朝堂上，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按理说，只要季方祖会没有反心，北商很快就会强大起来，哪料好景不长，仅仅一场天灾，就把这座刚刚武装好的朝堂粉碎。

　　蝗虫铺天盖地地飞来，所过之处，没有庄稼和树木能留下只籽片叶。季方属地的农民又失去了土地，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没有地主压制他们，他们顺利地将得来的锄铲熔炼成刀枪，一呼而起，组成了浩大的起义军团。

　　祖会带领的士兵，第一仗，打的就是季方属地的农民起义军。商思王平静快乐的生活被打破，他很生气，追究起责任来，季方难逃其咎，因为治理不善，他被抓到监狱，一杯毒酒赐死了。

　　另一边，由于祖会全部的精力放到了镇压起义军上，之前朝廷内被他镇压的文人政客终于有机会反抗，各路妖孽弄客横行朝堂，因为商思王只顾享乐，这些人很容易就把控了朝政。

　　将在外，前方是灾民和舍得一身剐的起义军，再远的地方是虎视眈眈的外族军马，身后则是无能的皇帝和恨不得他死的朝廷官员，祖会很快就败下阵来。

　　并不是因为起义军太过强大，而是由于后方的人的忌惮——他们怕祖会镇压了起义军后声望更胜，怕他兵强马壮，万一将长枪指向朝堂，指向他们的脑袋怎么办？不行，祖会不能活。

　　谋反的罪名狠狠地压在了祖会头上，祖会最终死于身后同僚阴冷的毒箭般的诬陷之下，他为自己的权柄和忠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北商朝辗辗转转又经过二十年的内耗，最终被关外的铁骑踏平了皇都。

　　周舟心里一阵痛惜，偌大的王朝，纵使有良将名相，也经不起丁点的折腾。老子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假使季方祖会不那么急于改变现状，是否北商不会那么快灭亡？即便初衷是好的。

　　一个王朝的开始，无非都是开明的君主和威武的军队，顺应天时无往不胜。而它的结束，往往是支离破碎的河山的落寞身影。兴与亡，百姓皆苦。

　　看完《商史宝鉴》，周舟许久才平复了心情，月上中天，她睡不着觉，闻到了隐隐约约的槐花香气，又想起了傍晚遇见紫岚先生的情形。

　　脑海中，紫岚飘逸的身形和惊艳的技法始终挥之不去。

　　于是周舟在石桌上摊平纸张，凭借记忆，想要将那曲《槐花》的谱子摹写了下来，有几处从未见过的指法和音调，甚是新奇。

　　她喜欢新鲜的、充满创造力的东西。

　　丑时，万籁俱寂，只有心头回荡的旋律，足以令人忘记过往忧愁。

　　......

　　第二日，小芜今早起来看到周舟状态有些不佳，于是问道：“你昨晚睡得很晚？怎么不太精神的样子。”

　　周舟对着铜镜一看，果然，眼睑处浮上了一抹乌青，她只好说：“我去洗把脸应该就好了。”

　　琉璃倒是没有因为昨晚的事情各种为难周舟，只是还是一副看她不爽的样子。

　　“还有你，琉璃，你怎么鼻子歪歪的？身体不舒服吗？”小芜一贯心很大的样子，笑嘻嘻地打趣琉璃。

　　“才没有！今天姑姑要考你《雨泽》的熟练程度，小心弹不好了被罚。”琉璃闷闷说道：“我先走了。”

　　“切，小心眼儿，我已经练熟了。”小芜对着琉璃背影大声说道。

　　看到周舟不言不语的样子，小芜解释道：“琉璃就是这样，谁都爱管着，不用放在心上就是了。”

　　周舟内心腹诽：你先招惹的人家......

　　今天云湘姑姑领众人来到蓬莱宫的花艺园，是教坊众人专门练习技艺的地方之一。

　　云湘姑姑先叫出小芜，让她单独弹奏《雨泽》，经过昨天晚上单独的训练，小芜顺顺利利的将《雨泽》弹了出来，其间只错了两处。

　　“看来你私下有努力练习，明显好了很多，回去吧。”

　　小芜得到了姑姑的肯定，冲着周舟做了个鬼脸，琉璃却以为是在对着她做鬼脸，有些生气，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经过五天时间，我们把《雨泽》学得差不多了，这个是仙华乐师编作的曲子，不久会给宫中贵人演奏，看是否能作为中秋宴的曲目。”云湘姑姑顿了顿：“今天最重要的是，我们要为万国朝会准备一支曲目。”

　　万国朝会？

　　周舟心下一惊，齐朝位处中原，幅员辽阔，接受四方之国来拜？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是这些日子才定下的。

　　谁提的呢？圣后？还是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