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喉咙里的盐》芒不果

46、得亏她是女孩

　　许一流跟源十四这场打得实在是胶着，或许能够被称之为胶着吗？多数时候比分的拉扯都源自于她们两个人身上，搭档的男性选手都仿佛成了陪衬一样。许一流张力十足，几次网下都给对方来了一套措手不及，付悦翔在后场的绝对防御也网得很死，相比较之下源十四跟她的搭档配合得倒不算是十分默契。
　　也于是就这么渐渐地，几乎能够被人看出结局来。
　　冯少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刚刚贾佳业说的话。
　　“亲中，这是什么意思？”他问，“源十四对中国的态度友好吗？”
　　“因为她的师傅是个反战派，不过这点立场倒是不能直接显示出来，虽然实力不错，但是政治方面被人打压得很惨，很可惜的就是这一点，”贾佳业道，“如果体育竞技都成了政坛上面的筹码，那其实我们坚持的很多东西都变成笑话了。”
　　冯少凌有些无法想象这个问题。毕竟现阶段国内的局面还不至于会为了一些内部的纠纷而直接影响到他们核心球员的立场，更何况，以中国的角度来说，那种层面的矛盾，多数时候不是能用体育竞技上的金牌银牌来解决的。
　　只是多多少少理解了，许一流在对待源十四上面态度暧昧不明的原因。
　　难得同处于一个高度的人才，在本该相互角逐的时候，受尽踟蹰。
　　如果是他的话，多多少少也会为此遗憾吧。
　　可情感归情感，该面对的东西还是得要面对，这点许一流是分得很清的。
　　更何况就算源十四本人再如何，只要她上了场，手里握着的拍子就还是印着红日旗的名号，光凭这一点，许一流就绝对不会在场上流露出半点私情。
　　于是就这么一场打下来，最后双方分数拉扯，许一流没有辜负自己先前所说，跟付悦翔一起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世锦赛金牌的归属最终敲定，许一流长吁了一口气，擦掉了自己眼皮上的汗水，回身同付悦翔击掌，随即转身，几乎是带着一种洋洋得意的笑容朝网后的源十四吹了个口哨。
　　“笨——蛋，”她如是开口，日语尤其流利，“做出点样子来吧，小十四，在努力的不仅仅只有你而已呀——”
　　“你这家伙，”源十四站在原地苦笑，“这就是胜利者的姿态吗？”
　　“世锦赛而已，”许一流道，“你知道我是不在乎这个的，明年见啊，十四君。”

　　或许不知道从哪里曾经听到过这么一句话。
　　对于运动选手们而言，最要紧的不是在场上听到什么，继续努力，你也很不错之类的宽慰场面客套话。唯独那句“明年也要继续见啊”，偏偏成为了最好的祝愿。
　　他们是吃青春饭的，甚至于还有诸多状态之类的事情需要考量，也是因此，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能够发生变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
　　而那句明年见，也就成为了一种更为真实的惺惺相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教练过来拍了拍源十四的肩膀，她才终于从晃神当中转头，再去看那已经下到场下去跟众人拥抱的女孩，高高的马尾束在脑后，沾了汗水的侧脸夹杂了几根漆黑的发丝。
　　也于是才淡淡笑了，轻声道：“是的，明年见。”

　　许一流取胜，对于冯少凌来说，又在意料之中，又处于情理之外的。原本他还以为好不容易碰到了源十四上场，许一流肯定会像自己似的，抱着雪耻的心态跟对方杀个痛快。结果就现在的情况看下来，许一流的心态还是挺平和的，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志得意满的感觉，反倒更多了种唏嘘的心情。
　　不由得联系到贾佳业跟他说起的源十四的事情，心中暗道也幸亏对方是个女孩，不然换成男生的话，又是一段风流韵事了。
　　“怎么了小狗，”许一流见他不怎么高兴，于是打趣道，“紧张啊？见我赢得这么轻松，有压力了是不是？怎么说崔钟权都是老熟人了，你这段时间也进步不小，不用这么妄自菲薄。”
　　“谁妄自菲薄了，”冯少凌不满道，“你不会看相就别天天瞎揣测别人心思好吗？”
　　“看样子信心还挺充沛的啊，”许一流从乔跃手里接过矿泉水笑道，“那你可得说到做到，别又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金牌，结果又拖到明年去了，我可告诉你啊，你还要参加奥运会呢，听不得这么不吉利的话——”
　　冯少凌根本不想理她，下场换衣服去了。
　　却在中途回来的时候收到消息，崔钟权退赛了。
　　这倒是完全没想到的事，他几乎傻眼了，跟许一流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啊，”许一流道，“不至于吧，临阵脱逃？他们倒也不是干不出来就是了。”
　　“听说是身体不适，”贾佳业道，“不过这样也好，直接顺延，少凌跟印尼选手对打，倒是不用我们操心了。”
　　“这话说的，”付悦翔拿着毛巾擦头笑道，“少凌现在已经可以拳打印尼大高个，脚踹东瀛小日本了吗？就一个崔钟权能挡了他的道？贾队你也太给他们抬咖了。”
　　“别贫啊，”贾佳业不理他，“你好好打就是了，不要因为崔钟权不在心态就崩了，这反倒是一个机会，印尼实力一直都很厉害的，少凌，该说的我之前也都说过了，你自己会明白的。”
　　冯少凌自然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只低头缠着羽毛球拍子的护胶，转头看见许一流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又转去了哪里。
　　他大概是没想到的，许一流跟源十四在厕所外面碰到了。
　　许一流的日语基本上是看电视剧和动画片学的，也因此相当塑料，但水平竟然还比英语高了点，不愧是常年打单机游戏的头号热血玩家，在这方面的文化灌输倒是被浸染得相当成功。
　　她本来是出来偷偷放风抽根烟的，结果碰上了在外面检查伤势的源十四，两人打了照面，顿时也有些心照不宣。
　　“为什么这么久感觉你还是这个样子，”源十四盯着她笑了笑，“变化也不是很大。”
　　“十四君，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许一流站在她面前稍微垂了头看她，香烟被她摁在花坛里，相当素质低下的，“我可是长高了不少呢，你怎么就不长个呢？”
　　“真过分，”源十四道，“流，你该学学礼貌的。”
　　许一流托着腮蹲在她身边，看她给自己换手臂的膏药。
　　“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她道，“你的师父呢？”
　　“他这次没有跟过来，”源十四回答，“已经不是随队教练的身份了，也不好这么老是跟着。更何况，确实如你所说，只是个世锦赛而已。”
　　“这可不像我们拼命三郎源氏少爷会说的话啊，”许一流眯眼笑道，“无论何事都以竭力认真的态度面对，这不是你的座右铭吗？”
　　“流，你多少也得明白些说话的艺术，”源十四没好气地看她，“我不喜欢被叫做少爷。”
　　“我知道，”许一流打量着她的脸，然后搓了搓她的发梢，“头发留长了嘛，不再继续当那个假小子人偶了，迟来的叛逆期吗？小十四？”
　　“偶尔真的没办法接受自己最尊敬的人竟然是这么一副做派，”源十四夸张地叹气，并没有打掉她的手，“你现在像极了那种不学无术的混混，你明白吗？”
　　“崇拜一个混混你回去可是要被师父好好教育的，”许一流笑道，“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让那些右翼分子这么嚣张。”
　　“我不喜欢把事情弄得复杂，”源十四淡淡道，“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大家都是在打球而已，为什么最终会闹成这个样子。”
　　“世界本来就是复杂的，”许一流道，“有时候也很滑稽，在天平原本就不平衡的时候，选择去做一个中间的砝码，左右各加十克其实是最为和稀泥的行径，你师傅就是这样，自持中立和平，但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被人当做靶子。你倒是会选择自己的偏向，可是源十四，真的很可惜，你到底还是个日本人。”
　　源十四这回终于选择抬头看向她，一双眼睛里面是温和的坚定。
　　“我倒是没后悔，遇见过你，知道了你，”她道，“因为是你让我看到了无数多的可能性，所以我不怀疑我的认知，我觉得我是对的。流，我发自内心地尊重你，尊重你的国家。”
　　许一流咧嘴笑。
　　“那么，我也尊重你，”她道，“不作为战争兵器的你。纯粹球场上的源十四，不是源十四郎，也不是源家差点被改名换姓当做男孩子家主养大的源君，就是单纯的我眼前的这个羽毛球运动员。”
　　“非常感谢，”那双瞳孔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至今为止，都非常感谢。”

　　许一流晃荡回来的时候冯少凌那场都快打完了。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竟然在外面呆了这么久，拍了拍屁股在贾佳业旁边坐下，询问战况。
　　“还不错，”贾佳业道，“对手发挥不太好，少凌打得很猛，估计稳了。”
　　“被他捡到了，”许一流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他本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贾佳业偏头看她，“怎么去这么久？遇着谁了？”
　　“贾队，你退役以后干脆改行算命得了，”许一流相当不检点地开始抖腿，“这预测水平一流啊。”
　　“别贫，”贾佳业道，“源十四又跟你说什么了？”
　　“怎么老用有色眼光看我啊，”许一流努嘴，“我可是从小接受社会主义思想长大的，对于这类资本主义国家的糖衣炮弹一直都是保持不屑一顾的态度。就随便聊了两句，没见着她师傅，见她一个人孤零零怪惨的。”
　　“又来了，”贾佳业叹气，“你就是喜欢替人瞎操心，要我说，别的队里遇见什么事的你倒是从来都懒得搭理，也就她的事你喜欢去打听。跟日本队走太近没有好处，之前上面也都明里暗里警告过你了。”
　　“左右我跟她之前又没什么瓜葛，”许一流道，“我跟源十四又不一样，去伦敦之前都不知道近藤浩史是个什么人物！哪像他们似的一直把我当假想敌，这都虐出精神病来了。”
　　“那是因为你都不读书，”贾佳业瞪她，“要是你多留心点就知道她的来头，哪至于像现在这样。不过他们自己内部矛盾也挺好，至少给我们留了点喘息的空间。”
　　“民族矛盾大于阶级矛盾嘛，”许一流满不在乎道，“更何况她原本就是被当做工具人在用的，哪会在乎这些。不如说还得是我的出现才给她天灵盖上开了一窍，功德一件啊。”
　　贾佳业简直没话说她了，只能摁着人一起盯着场上的比赛。
　　冯少凌最终还是没有让他们失望，成功摘下男单金牌。
　　彭先明相当强硬地摁着他的脑袋在脑门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把冯少凌嫌弃得半死，用毛巾死命擦着仿佛被玷污了什么贞洁。
　　这会儿看到许一流终于回来，才找到撒气的口。
　　“有你这么当师傅的吗，”他道，“直到我下场都没看见你人影，秦队不在也就算了，你还一点都不上心。”
　　许一流乐了，伸手去揽他：“怎么还生气了啊，这么需要认同感？那我回去给你加个鸡腿？晚上想吃点什么？情感需求原来这么旺盛啊，真是白长了这张脸了。”
　　冯少凌根本不想理她，更何况说什么请客，最后还不都是自己掏钱？这人无耻得很，什么话都信不得。
　　倒是晚上回去的时候有多多少少地八卦了一下，但是是好好包装过了言辞的，免得被许一流看出自己的不专业。
　　“源十四？”许一流见他突然问起这个，也是有点惊讶，“我跟她也不熟啊，我哪儿知道那些。”
　　“你还不熟？”冯少凌皱眉道，“你别以为我听不懂你在场下跟她说的那两句啊，我还是听得出来那是日语的。你怎么英语稀烂日语还能跟人这么流畅地对话？你不会是东瀛派来的奸细吧？”
　　“我奸你大爷，”许一流拿书去呼他，“就不兴我耳濡目染几句啊，我还会讲韩语呢，骂人，要我教教你不？”
　　冯少凌不想被她转移了话题，继续绕了回来：“所以她亲中到底是不是因为你？”
　　“诶呀，你还真的八卦，”许一流百无聊赖地揉着纸团，“我可没这么大脸面敢说这话，只能说她师父原本就是个亲中反战的中立派，但是一直没挑明了，就是她跟我伦敦打了那场之后才逐渐展现倾向的。所以才这么多传言说是因为我，但怎么说呢，我也没干嘛呀，就是踏踏实实地打了一回比赛啊，一没跟她说话，二没跟她吃饭的。”
　　冯少凌明白了，这又是个被这二流子魅力折服的迷妹一个。
　　“你真是魅力无边啊，”他酸道，“连敌国大将都能蛊惑过来。”
　　“可不敢这么胡说，”许一流去拧他的眉毛，“赛场上我俩是从来没放过水的。要我说，源十四这厮实在是有点惨，打小被当男孩儿养大的，也就是她师傅会帮她矫正一点思想，她家的那些老陈腐，简直一塌糊涂，恨不得送她去泰国变性，岛国的重男轻女还是有点变态的，虽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堕女婴，但是单就源家性别错乱的教育来看，都很泯灭人性的，小狗，你可要引以为鉴。”
　　冯少凌心想我有什么好为鉴的，我寻思我应该也成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世家家主吧？新中国早就不搞这一套了。更何况这么想要男孩，直接再生一个得了呗，非得要逼着人姑娘去长成男人，不过想想也是，像他们这种天赋异禀的奇才，那里是一生就能一个准的。
　　于是这么想来，许一流能够自在地活到今天，的确对于源十四来说是极为令人羡慕的一个存在。
　　或许她当真就像光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射进阴暗的森林里，刺破了诸多蛰伏在黑暗中的生物的世界，然而光本人并不知情。
　　她只是向前，就像是生来就是为着向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