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亲妈 ...
-
2000年夏,有一天放学回家,奶奶给空舒儿开的门,妈妈正在往拉杆箱里收拾东西。
妈妈:“你爸爸来电话了,说这周要靠烟台港,让我跟弟弟过去,奶奶过来照顾你几天。”
空舒儿:“妈妈,我这周就放暑假了,我也想去。”空舒儿真的佩服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她太想出去看看了,每年寒暑假回来,同学们都会谈论自己去哪里玩了,见到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景,遇到了什么事。可空舒儿就像一只落了单的小麻雀,被绳子拴着,怎么飞都飞不高。
妈妈:“不行,好好在家待着写作业。”冷冰冰的语气,没有丝毫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空舒儿还对妈妈抱有一丝幻想,渴望被善待,哪怕一点点,这个时候,去与不去本身已经不重要了,空舒儿想证实,妈妈是爱她的,多么一丁点爱都是爱,“求求你了妈妈,就带我去吧,我考班里前三名,带我去吧。”
妈妈:“不行,考第一都不行。”
空舒儿在班里一直学习很好,妈妈基本上不担心她的成绩,可笑啊,连她都不关心,怎么还能关心她的成绩?这个办法行不通,空舒儿就换一种方法,试图得到妈妈的应允。
空舒儿:“以后家务我都包了,我都做。”
更可笑了,从弟弟出生后,空舒儿连弟弟的尿布都洗,更别提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了。
妈妈有些怒意了:“不行就是不行,长这么大了,一点事儿都不懂,一点话都不听,白养你了,你再闹我打你了。”
打,这个字,自带痛感,也自带着震慑力。空舒儿不敢再说话了,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个城市之外是什么样的?大海是什么样子?大轮船是什么样子?只怪4岁那年太小,什么都记不清了。
同学们说的大山是什么样子的?索道是什么?缆车又是什么?长城像课本上画的那样吗?每天早上天x安x门上,国旗真的会跟着太阳一起升起吗?石头上真的雕刻着形态各异的佛像?地下真的可以冒出热水,人泡在里面?
空舒儿不知道,空舒儿想知道,但这又不是她最想知道的。
妈妈推开门,走到空舒儿桌前,伸手拿起台灯下,淡蓝色的小钟表。空舒儿一把抓住小钟表,眼中带着怒意,说:“不行。”
这是弟弟出生以来,爸爸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她视如珍宝,写作业时放在台灯下,听着它“咔哒咔哒”指针摆动的声音,睡觉时放在枕头旁,“嘀嘀嘀嘀”闹铃一响,起床上学。
每次看到它,心里就会生出一丝暖意。
空舒儿回忆。那天,爸爸走到空舒儿身边:“舒儿,奖励给你一个小钟表。”空舒儿正在写作业,抬起低着的头,爸爸慈祥地笑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温和了。爸爸,温柔地冲舒儿笑了,他冲舒儿笑了。
空舒儿接过小钟表,触碰到了爸爸的手,那样温暖有力,大大一只,是我小手的三倍,空舒儿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害羞了,她想:“他是我亲爸爸啊。魏荣荣扑到她爸爸怀中,都没有害羞过,我怎么脸发烫了?”
空舒儿摆弄着小钟表,正方形,通体淡蓝色的,薄薄的盖子盖在表盘上,翻开能支撑在桌面上,12个数字清晰可见,每两个粗竖杠间夹着四条细竖杠,秒针是黑色的,分针和时针周边是黑色的,中间泛着淡蓝色,晚上能发出黄色的荧光。简单而不失大方,细节间透露着精致。
钟表背后,电池盖上写着“555”的字样,是爸爸买555香烟赠送的。
舒儿想着想着,被妈妈的呵斥惊醒。
妈妈:“不行?你长能耐了是吗?真不该给你这东西,现在用一下,你说不行?我供你吃供你喝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行呢?真后悔,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来。”
空舒儿任凭妈妈怎么骂,死死抱着小钟表不放。
妈妈:“给不给?”
空舒儿:“不给。”
妈妈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五个手印从空舒儿脸上泛起,火辣辣地疼。
妈妈:“我再问一遍,你给不给?”
空舒儿咬着牙说:“不给。”妈妈又是一巴掌,打在了同一张脸上。
奶奶走进来,说:“舒儿,你就给你.妈吧,等他们从烟台回来,就还给你了。”
空舒儿两眼怒视前方,嘴唇紧闭,谁也不看。
妈妈:“事不过三,最后一遍,你给不给?”
空舒儿狠狠地吐出两个字来:“不给。”
妈妈:“好,你不给,我叫你不给。”空舒儿感受到了一团熊熊烈火在妈妈身上燃烧,她满屋转着,气到鼻孔张大,呼吸急促,“妈,你带着弟弟出去玩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冲奶奶说道。
空舒儿也浑身带着怒意,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瞪大眼睛,目不转睛,谁也不看。
妈妈拿着扫床的笤帚,气呼呼走了进来,从空舒儿怀里拽出小钟表,狠狠地摔倒了地上,粉碎。盖子断了,表针飞了出来,数字躺在地上,粗竖杠和细竖杠也移了位置,电池滚到了床底下,电池盖摔成了三瓣。
空舒儿还没有来得及望向那堆尸.体,就被妈妈一把按到了床上,扒下裤子,一顿打。
她也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硬气,就是不服软,就是不认错,双唇紧闭,怒目张大,绷紧了身体的肌肉,想着:“打,随便打,往死里打我。”
开始妈妈一下紧接着一下打,这一下疼还没散去,接着下一下疼又跟了上来,空舒儿忍着,喘着粗气,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句话。
后来一下跟一下之间间隔开了,妈妈打累了,变成了这一下疼刚散去,下一下疼才跟上来,屁股已经疼到麻木,空舒儿也累了,身体肌肉不自觉地松了下来,疼任他疼,麻任他麻,她已经不在乎了。
打完她,妈妈气已经消了一大半,语气也松软下来:“你知不知道错。你还自不自私?”空舒儿依旧不说话,趴在床上,屁股上清晰地显出一条条血痕。“你今天怎么就这么拧呢?”
忽然,妈妈跪在空舒儿面前,头使劲磕在地面,噔噔噔,每一下都那么响,咬着牙说:“我求你了,你认个错行吗?我给你跪下行不行?”每发一个字的音,都带着“嘶”声,气流从牙缝中迸出,似吃人的前兆。
空舒儿身体一下子瘫软了,忽然,妈妈抽着她自己的嘴巴,眼睛血红,都是泪水,说:“你要是不认错,我就一直给你跪着,一直扇自己。直到你认错为止。”
空舒儿哇地哭了,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起,跪在了妈妈面前:“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妈妈。”
妈妈停下了,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空舒儿的房间,放下两个字“跪着”,她坐在沙发上,空舒儿并没有听到哭泣声。
奶奶抱着弟弟回来了,看着她们狼狈的母女,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把弟弟放到地上,弟弟飞快地跑向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抱他在怀中,“我的好儿子,刚才跟奶奶去哪里玩了?”
弟弟:“去楼下跟春锁玩了,他给了我好多玻璃球。”从兜兜拿出来,伸开手放到妈妈面前。
妈妈:“乖宝贝,你开心,妈妈就开心。”
奶奶缓缓走进空舒儿的房间,从兜里拿出一个手绢,展平,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捡着小钟表的尸体,包好,放到书桌的抽屉里。走过来,轻轻拉开空舒儿裤子的松紧带,看了看血红的屁股,揽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说:“等你妈妈走了,我带你找个钟表师傅,把它修好。”空舒儿没有说话,内心已经拒绝:“不用了,它现在破碎的存在已经是一种意义了。”
第二天,妈妈在商场给她自己买了一块漂亮的手表,爸爸工作特殊,挣得比大部分人都多,空舒儿家向来是不缺钱的。
第三天,妈妈和弟弟坐上了开往烟台的火车,空舒儿跟奶奶去火车站送了他们。
期末考试完了,空舒儿考了全年级第一,孙浩考了全班第七。
奶奶给舒儿开的家长会,每个孩子站在家长旁边,而奶奶坐在空舒儿的座位上,满心欢喜地环抱着我。整场家长会,老师就表扬了空舒儿一句,其他的再与她无关。
散会后,奶奶帮空舒儿拿着书包,舒儿挽着奶奶,走向学校大门。
孙浩和他妈妈路过她们:“您就是舒儿奶奶吧。”
奶奶:“嗯。你好,你好。”奶奶双手伸过去,握住阿姨的一只手。
孙浩妈妈:“舒儿一直学习这么好,不像我们这个一直忽上忽下。”孙浩向她妈妈做了个鬼脸。
奶奶:“是吗?没有听她爸妈提起过。”
孙浩妈妈:“舒儿爸妈从来没给她开过家长会,我今天看到舒儿位置上坐着家长,也是惊讶。”
奶奶握了握空舒儿挽在她胳膊上的手,说:“她爸妈太忙了。也想来,没时间。”
孙浩妈妈:“多好的孩子啊。”
孙浩:“妈妈,妈妈,我进前十了,说好的肯德基呢?肯德基?”
孙浩妈妈:“好好好。”转头跟奶奶说:“大娘,我们先走了。”
奶奶:“诶诶。”
奶奶问空舒儿:“舒儿,肯德基是什么?是烧鸡吗?”
空舒儿说笑着说:“不是,肯德基是汉堡。”
奶奶疑惑着:“汉堡是什么?”
空舒儿说:“我也不知道,没吃过,也没见过,只听说过。”
奶奶:“我孙女考了第一,那奶奶就奖励吃汉堡。”
空舒儿在奶奶脸颊亲了一口:“爱你,奶奶。”
空舒儿跟奶奶在家的这些天里,过得无比的轻松,不用担心哪句话说错招致挨骂,不用担心哪件是做错,招致挨打。
可以尽情地看电视,去楼下跟小朋友玩耍,孙浩也肆无忌惮地常待在舒儿家。
奶奶每天都会问空舒儿:“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她还可以奶奶怀里撒会儿娇,晚上可以跟奶奶一起睡觉。
有一天中午,空舒儿跟奶奶躺在一张床上,奶奶用扇子给她扇着凉,“奶奶,我叫你妈妈行吗?你当我妈妈吧。”
奶奶说:“傻孩子,奶奶怎么可能是妈妈呢。乖乖,睡觉。”舒儿闭上了眼睛,听到了奶奶抽泣的声音,她将眼睛睁开一点小缝,看到奶奶再用另一只手的手掌擦着眼泪。
空舒儿:“奶奶,我是不是不是亲生的啊?”
奶奶:“傻孩子,说什么呢?你怎么会不是亲生的呢?”
空舒儿:“电视上后妈才对别人的孩子这么狠。”
奶奶:“舒儿,委屈了,奶奶知道,舒儿受苦了。”
奶奶,已经把她抱到了怀里。
妈妈带着弟弟从烟台回来了,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还有好多张他们出去玩的照片,有的爸爸抱着弟弟,有的妈妈抱着弟弟,有的是他们三个的合影,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妈妈跟奶奶讲着,爸爸多么喜欢弟弟,船上的各种叔叔伯伯见到弟弟怎样怎样的喜欢,弟弟在烟台玩时发生的各种趣事。只字没问,舒儿在家怎样。
舒儿想:“可能不想让我这个扫把星,扫了她们那份开心和高兴吧。”
自从有了弟弟,每次爸爸靠国内的港口,都是他们三口团圆的日子。
奶奶在回老家之前,偷偷塞给了舒儿好多零钱,加起来是100元,奶奶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舒儿跟她之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