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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恶果【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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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留下来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一起吃饭的一桌子人,竟然根本就不是相互认识的。甚至在此吃饭喝茶的每一桌人,几乎都不与对方的生活有什么交集,全都是拼桌坐在一起的。至于环境吵闹,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在聊天对话,而是各自说着自己的话,互不干涉地吵。
震惊之余,我看见抬走尸体的人在门外叫了辆马车。云哉很快地带我出了茶馆,见那些人上了马车后,往离开镇子的方向去了。我问他要不要跟上去,他看着车子从视线里消失后,摇头道:“不必,这些人既然知道将死者送出城,应当与幕后人是一伙的。”
“你是说,茶馆里有万圣阁的人?”我回眸扫了一眼刚走出来的茶馆。
云哉道:“他们既然是做实验,必然要观察,要潜入。我们要救人,要解药,也便是要寻找这部分人所在的位置。”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他带着我转过街角,“当年子不语的解药是谈妙言研制出来的,如果我们能与同样困在此地的云梦弟子会合,说不定还有别的方法。”
大概是见过了一桩惊人的事,再走进人群的时候,他将我的手紧紧握着,眼睛警惕地扫过每一个经过的人。我的心态也与初来时大不一样了,在留心之下,我发现无论是街头、店内,吵闹着忙碌着的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冰冷的淡漠。
路上游走的小贩可以面无表情地吆喝“糖葫芦——甜香的糖葫芦——”,酒楼的工人可以麻木地对来客说“客官里面请”。每一个人的眼睛看着另一个人时,心里却可以没有那个人的样子。他们仿佛一直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擦肩而过时,四目相对时,心与眼与外人有一道分隔的界线。
而一旦有人越过了线,以少有的方式惊动了某个人沉浸的世界,就会像不久前云哉所遭遇的,直接遭到激烈的报复。
总而言之,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能察觉到当地住民与外界人的诡异的不同。
于是我们没有再选择轻易地询问路人,只是慢慢地往镇子的中心走。沉默一会儿,我问他:“江南春疫的消息你是听谁说的?”
“一般是云梦传过来的。”他回道,“云梦有专人负责收集各地的灾疫,必要时会向少林求援。”
我想起来时跟着马车带来的那一批物资,因为被毒瘴污染的缘故,全数丢在了镇子外边。我想了想道:“我们出发的时间好像也就比云梦晚了两三日,镇子里的人中毒应该是在更早之前;也就是说云梦弟子们看见的状况也如现在我们所看见的一样,那她们当时为了调查具体,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慢慢地走向了镇子的中心?”
云哉的脚步猛地顿了下来,握着我的手一紧,道:“你是说,我们可能正在走向某个陷阱?”
我还没点下头,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惨烈的嘶叫声。我们本能地双双转身撤后一步,各自握紧了武器,定睛时看见人群里散开了一个小空缺,一束血花从中冒出来。云哉正要上前查看是怎么回事,人堆里忽然扑出来一个满脸惊恐的六七岁的孩子。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眼前一亮。这是目前除了冷漠和愤怒之外,我在这个地方见到的第三种表情。
他几乎撞到我身上,擦身过去时被我一把抓住手腕,死死地捏着。
云哉往前去查看伤者了,我蹲下来抓着这个男孩子拼命挣扎的两只手,用手臂圈起他的小身板,拦着他的路,笑眯眯地问:“你是这里的孩子吗?”
也许是我的笑容给了他同样的感觉,他愣了一下,不再挣扎,反而认真地盯回我看,说:“姐姐是……新进镇子的人吗?”
我点点头。他的眼泪唰地就淌下来了,哽咽着抽了好一会儿,说:“镇子里的人都疯掉了。”
他抹了一把眼睛,指了指身后刚刚发生的血案,“每天都有,每天都有人忽然杀人,有人忽然死掉,但是没有人感到害怕。”
“每个人的怀里都有一把刀。他们按照以前熟悉的生活过日子,在新的一天会对新出现的一切异常的细节感到愤怒,然后动手……铲除。”
我忽然明白了我在茶馆只点一壶茶的时候,那个跑堂的人为什么会勃然大怒。也许是因为,他从前都是负责为富人点单的。
因为某种原因,这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容忍度变得无限小,几乎接近了零。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我问。
男孩说是在半个月前清晨,镇子上忽然起了一大片浓得看不清路的灰雾,光照不透,一直到中午才散。而那个时候,她正在镇子外面跟着父亲送货,等到回去之后,母亲跟他们感叹了一下早上的大雾,不过谁也没放在心上。
“但是那天以后,妈妈的脾气就越来越差了。”
差到什么程度呢?我没问。因为他看起来已经在街头流落了许多天,家恐怕是已经没了。
“那你这些日子一个人是怎么过活的?”我换了个问法。
他没否定我说的“一个人”,回道:“熟食铺的老板每天都会跟人起争执,趁那个时候拿吃的就好了。没有人管的。”
……人的正义感也消失了。我有些语塞,顿了两秒,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开镇子呢?”
他铺着黑泥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了两道沟,一双布着血丝的眼睛四下看了看,对我悄声地说:“出去的人、被发现的正常的人,都被害死了。”
“这……”我傻眼了,“你知道是谁干的?”
他说:“镇子里专门有人清理死掉的人,也有人清理应该死掉的人。”
我忽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沉默片刻,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说:“你跟着我们走吧,安全一些。”
他听我这么说,却后退一步,摇头道:“你们肯定是来寻找真相的,你们自己走吧,我会拖累你们。前两天镇子里还来了几个蓝衣服的姐姐,她们都往镇子中心去了。”
这话让我一时觉得十分动容,又有几分奇怪。正愣神的时候,他忽然一转身就跑开了,窜得没了影子。我正要站起来,竟意外地发现他刚刚站着的地上多了两滴我没有留意的血,一时疑惑地想:哪儿来的血呢?
我没有疑惑太久,半分钟后云哉也回来了,见他神色,便知道一定是又死了一个人。于是也懒得问始末,只将刚才与那个孩子的对话转述给他听。
谁知他听过之后,竟然冷笑一声,说:“看来镇子中心确实有个十足危险的陷阱。”
我一时觉得他提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听他接着说了件令我震惊的事:“刚才被杀害的是个女人,失血过多,但是从面色和反应上看并没有中毒的症状,是个正常人。”
我想起那个孩子说的话,瞠目道:“……也就是说,刚刚那个人正常人是被清理了——有一个清理者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然而刚刚出事之后,人群中只跑出去了一个人。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两滴血。
它们像是从背后藏着的刀尖上滴落的。
云哉道:“幸好这是你转述给我听的,旁观者清。其实不难发觉,刚刚那个小孩子明面上在告诉你云梦弟子的去向,实则是在引诱你去往镇子中心。”
我们站在一个无人的店铺前面,是个阴暗潮湿的角落,结着蛛网,面前偶尔经过几个呆滞的人。
云哉问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无声地笑笑,凑过去将头挨在他肩上,认命道:“山上有虎,可山路只有一条,你说能怎么办?”
他倒是没有笑,只用力扣上我的手,静了半晌,才轻声坚决地说:“走。”
我知道他在因为什么而感到沉重。有一件事我们都不会忘,那就是我们各自都身中剧毒。
是这样的一种毒——会变得冷漠,麻木,觉得所见之人皆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