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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恶果【二十二】 ...

  •   至少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繁华喧嚣的正常的小镇。可经此一行,我算是深刻认识了什么叫一方人显一方水土;一片地方究竟如何,看的是当地人的状态与精神气。

      酉时至半,深秋里天黑得快,不知何处亮起了第一盏灯,四面的灯都依次被唤醒过来。

      然而在这片越走越浓郁的夜色里,被厚重的纱质层层裹围着的灯,根本照不清路与建筑的轮廓。街上的人在酉时以后就如同接受了指令似的各自回了家,留给我们一份突兀且诡异冷清。飘在夜风里微微晃荡的这些灯的亮光,便如同是铺遍荒山的鬼火。

      我这个人从小就不怕死不怕事,却最怕这种阴恻恻压迫感。仿佛前路并不是可以踏实走过去的路,而是一片湿暗的沼泽——其中匿着许多拖拽人的手,手的意识是未知的,沼底的去向也是未知的,生死不明,下落不明,但是会从世间被悄然抹杀。

      “害怕了?”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心尖一颤。尽管是很轻的声音。

      云哉松了松我的手,又紧紧握上。行走的气流见隙穿过去,掠起掌心的一片湿凉,我才惊觉自己出了一手的汗。

      有点窘迫地挣了挣手,没挣脱。我低下头,模棱两可道:“有点。”

      他这时候倒是笑了一声。

      “我也怕。”他顿了一会儿,“你知道我怕什么吗?”

      我看着脚尖,慢慢走,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却没出声。

      等了几秒,他果然说:“我怕我们会像他们一样,我忘了你,你忘了我。”

      我以前行过许多恶,闯过许多祸,却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事情,桩桩件件能摸清头尾,能看尽不同的结局。

      然而这时正走向危险的我们,却像是一段随兴而起,却编不出后文的故事。

      我只能说:“我们与他们不同。”

      然而我相信我们,也不相信。

      当年的子不语能毒杀华山七剑之六,几年后这副同样出自于万圣阁之手的毒,谁又能以平常心去相待呢。

      夜色更深时,我们到了镇子的腹地。此处出乎意料地看起来别无异状,灯火阑珊,街道冷清。不过一路行过来的见闻,让我们完全不会对眼前的平静掉以轻心。

      云哉带着我上了高处的屋顶,往下看去,街巷里完全不见人迹。这一阵是戌时,换作别处一定还是一派夜市繁嚣的街景。我坐在屋脊上观望一会儿,推测道:“这些人是不是因为某些原因,必须夜伏昼出,只有白天才出来。”

      “夜里不出门,会因为什么原因呢。”他像是自言自语。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与其猜,我们不如下去看看。”

      他微微一怔的功夫,我已经翻身落下去了,随即跃上了另一间富裕人家的宅邸屋顶。云哉两三步跟回我身侧,正听我拧着眉道:“这有钱人家的院子里真干净呐,一个看门的也没有。”

      从门顶往里看,入眼一个空落蒙尘的院子。造景的池塘因为堵塞只剩下细窄颓靡的水流,水面漂着一层在夜里看不出颜色的黏厚东西。若不是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阴晃晃地亮着,这一眼很难让人觉出此地是有人住的地方。

      我原想着,这一片左右也就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大碍,于是打算进了院子仔细查探查探,却被云哉一把揽回去,低着声音提醒:“当心下面有暗毒。”

      于是商议之后,我们选择移去主副卧的房顶,揭开瓦片看一看屋内的详情。

      哪间是卧室我们也不清楚,因此走过一间就揭一片看看。查了三室无人,我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云哉再一次对我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蹲下身子揭开手底下最后一间未查房间的瓦片。

      屋顶移开了半个手掌大的缺口,暗黄的光从中透出来,我隐约瞧见空隙里有什么与前几处的单调陈设不同的东西,于是俯低了身子往下看。

      视线清晰后,见一个女人正坐在空缺瓦片的下方,头颈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扭曲着抬头,一双几乎纯黑的眼睛与我相对,微笑着看我。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于是这场让我浑身凝固的对视持续了将近十几秒。直到云哉见出异样扑过来将我捞走时,我才几乎嵌在他怀里,头脸一阵一阵地出着冷汗,睁眼闭眼都是那张诡异的笑。

      他见效甚微地拍我的背,尽管知道当下不是该怕的时候,我却抑制不住地抖得厉害,揪着他衣服,牙齿碰着打颤。

      “里面有人。”我说。

      “我看见了。”

      这本该是云哉的说的话,传进耳朵里的却是一个尖细沙哑的女声。

      拍在后背的手僵住了,我心跳一漏,脸色苍白地抬起头,见前半分钟还坐在屋里椅子上的那个女人,忽然出现在了云哉身后。

      女人融进夜里的黑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红衣服、小脚绣花鞋,笑着,一步步地走向我。

      而云哉正抱着我,什么也不知情。

      仿佛无数只小黑蜘蛛从脚跟上来,密密地爬满了脊背,我头皮炸麻,偏偏喉咙堵成一团,发不出声音。我几乎用尽了力气去锤云哉,让他往后看,几秒之后头却被一只手按下去,眼前一黑,伏在他颈窝,脸颊贴上一片温暖。

      他说:“昭昭,根本没有人。”

      我耳朵里渐渐起了一片嗡嗡的声音,发顶擦过几道凉风。脚下一空,云哉带着我远离了那片屋顶,落在另一个更高的平面上。他松开手,抹了抹我不知何时淌了满脸的泪,神色凝重地看着我,嘴里念着无声的词。

      等嗡鸣声散去了,我稍微找回些神识,听见他正在一遍遍唤我的名字。

      “昭昭,昭昭。”

      我终于应了一声,握回他的手。

      等顺匀了气,回头看时,刚才那一片房顶上真的空无一人。

      我一时难以置信,扶着他又望了半晌,问道:“你有看见瓦片下面的女人吗?”

      “没有,”他说,“我过去的时候看了一眼,里面没有人。”

      我张张嘴,镇定下来后,发现前几分钟还印刻在脑子里的那副可怖画面,一下子也有些想不起来了。哑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回身踮起脚,勾上云哉的脖子,在后者的愕然中把他的外衣扒了扒。

      “你别动。”我隐约听见他心跳稳健的响声,被我发丝拂过的侧颈在冷月下泛起一片微红。我原本没想什么旖旎的事情,脸上也热起来,于是赶紧定了心神,将他的里衣拨开看了一眼。

      看这一眼,心就蓦地凉下来了。

      如我所料,他背上布着一片触目惊心的淤伤。

      我轻手将衣领替他拨回去理好,仍然搂着他,鼻子发酸。

      “疼不疼?刚刚干嘛不躲?我本来下手也没个轻重。”

      他笑一声,低头贴上我的头发,“还行吧,跟猫挠了似的。”

      我自然不信他。原先在暗香的时候,尽管行事作风不大受赞同,可我只因为修为与实力就被许多人尊敬地叫过一声大师姐。他挨了我这么许多下,即便是钢筋做的皮肉,也不会怎么好受的。

      正沉默时,他拍着我,忽然问:“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这一时半会让我再回想起那个鬼魅似的女人,让我头皮又是一阵发麻。然而静了一会儿,我还是照实地详细同他说了。

      “红嫁衣,绣花鞋,怨鬼似的女人……”他若有所思地念道,“幻觉与梦境相似,绝不会凭空产生,你想想在你从前的经历当中,有没有与此相关的。”

      我起先迷茫于他提出的结论。然而在他的引导下想了好一会儿,仿佛火石终于擦亮了一点火花,让某个昏黑的角落清晰了一瞬,我拍拍他的肩,轻呼道:“还真有一件!”

      其实那并非什么值得被记住的事。大概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回接了任务,去惩处一个恬不知耻的采花贼。单子上说的是惩戒,可我夜里去蹲他时,刚巧撞见他对熟睡的少女下手,于是刀一横,轻飘飘地把他杀了。

      本以为这桩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这采花贼是个两面人,白天在人前温儒有礼,还有个刚嫁过门的温婉妻子,夜里才行那些龌龊勾当。

      他妻子并不知道自己丈夫是个什么人,只听说是被人杀了,见了尸首后大悲大恸,昏死半日。那时候我早已经回了暗香,得知此事的关先生连夜责我回去善后,可到底是晚了一步。

      我最终没来得及告诉她真相,姑娘最后在自家房中自缢而死,穿着红嫁衣,绣花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反倒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尽管先生后来安慰我说,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死于我手,总有一日也会死于他人之手。可因为愧疚与惊惶,那段时间我还是被这个姑娘的梦魇困了许多回,更久以后才被记忆逃避似的深藏起来,一干二净地忘了。

      若不是今日因这幻境再逢心魔,我也许永远不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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