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恶果【二十】 ...

  •   原先我们是打算待在车上不下去的,可等了一会儿,车帘忽然被人撩起来了。车夫一张黄皱的脸上铺着十分自然的可亲和气的笑容,横挡了窗外一大半的景色。我在云哉身后同他对视了一眼,心中一寒,只觉得那笑是种皮笑肉不笑的危险。

      “两位要下车喝些茶水吗?”他举起另一只手上的皮制水壶,晃了晃道,“一会进了镇子可就未必有干净的水了。”

      这话听着古怪,我正要反问,被云哉暗暗捏了捏手心,淡声道:“何出此言?”

      车夫脸上的笑容不变,静看了他两秒,留了句:“这事说来话长,你们先下车吧。”随后松手撂回了帘子。车厢里蓦然一暗,云哉垂眼思索一会儿,叹气道:“下车吧,其实他倒未必是敌人。”

      这一处的驿站靠近镇子,马厮旁有座规模不小的建筑,像是茶楼一类,较前几处驿站气派不少。往侧边走能看见一口井,井口周围的矮灌木被清理过,露出一片小小的秃草皮——我并不打算喝车夫替我们倒的茶,因此稍作留意,打算一会儿自己打些水喝。

      那车夫牵了马去吃草料,蹲下来看了片刻,说马脚下都是血,得需换一匹新的。我跟着云哉一同谨慎地走过去,不远不近地瞧见那马掌底下是一片暗红的血色,心疑起来,想道:路上也不见得有多颠簸难走,怎么会将马掌磨成这样呢?

      我原是想问,云哉却又先我一步开了口,将我的困惑问给了车夫。后者撑着膝盖站起来,向旁边挪一步,以让我们将身后的马看得更清楚。

      “马掌没有磨坏。”他说,“我说要换马,是因为马蹄沾血于行路而言并不吉利。”

      他说到“沾血”的时候顿了一顿,引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沾到血呢?”

      其实这时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合理却骇人的答案,正要自己否认掉时,却见车夫看向云哉,慢慢地说起另一件事:“这位师父应该记得,走过日月湖的时候,下了场雨,我停过一回车。”

      云哉点了点头,等他接着道:“当时我说清理路障,指的并非是路上的石头枯叶,而是横在车前的一具尸体。”

      在骤然死寂的氛围中,他笑了笑道:“不过您当时动作有些慢,等下车查看时,我已经处理好了。”

      云哉的脸色微沉,目光审视地看着车夫,好一会儿,他问:“你是什么人?”

      车夫牵起另一匹马的缰绳,回道:“你若是愿意信,那我就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

      “你们要调查的瘟疫并不是好惹的东西。其中底细我也不清楚,不过驿站与少林之间的路我跑过无数回,近半月来却忽然发现路中的林子里多有藏尸,并形成了毒瘴。”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不确定车夫是敌是友了,想了想问道:“那你既然知道,为何一开始不与我们说?”

      他闻言微微一笑,眼白上覆着一层中年人特有的混浊,令每个眼神都透着一种使人警惕的算计。

      “两位应该能猜到这场瘟疫是什么人的手笔,而我之所以能在这条路线上安然无恙地活着,也是因为正在替这些人做事。”

      突如其来的坦诚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信任。倘若这次疫情是人为的,那最容易想到的势力必然是万圣阁。这车夫既然说自己是为恶人做事的,却又在此告诉我们真相,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也许是从我的目光里读出了询问的意思,顿了顿,仿佛知无不言地道:“二位还记得‘子不语’吗?此药出世之前,二位可知道它曾经历过什么必不可少的步骤?”

      我心中一凛。这是当年在明月山庄惨案中让华武两派损失惨重的毒药。

      我们原是不打算和他走到图穷匕见的地步的,可下一刻身边忽然腾起一阵意料之外的凌厉杀气——沉默了半晌的云哉忽然狠厉地拍出一掌,将车夫打进了饲料槽中,整个马厮间轰然塌了一半。

      “你……”

      我尚在震惊,眼前又是人影一闪,云哉扑过去揪起满身腌臜的车夫,冷声道:“子不语出世之前中原大疫,这次则是江南,你们竟在此用活人做药物实验?”

      我冲过去的脚步闻言狠狠绊了一下,抬头见那车夫的脸被勒得通红,也许是想不到云哉会忽然动怒,他眼里渐渐充满了不同于片刻前的惊恐,“唔唔”挣扎了几声。

      我过去扯了扯云哉的袖子,道:“不如再问问清楚?此事谜团太多了。”

      云哉将手松了松,低眼看着摔落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的车夫,道:“万圣阁的毒药向来是为江湖人做的,自然不限于某个村镇的百姓之中。倘若我猜得不错,这次前来援助疫灾的名门弟子,皆被你们算作了高品质的实验对象,这其中也包括我与昭昭。”

      “你作为万圣阁的走狗,负责的任务大概是把江湖人送到疫区,并想办法让他们中毒,可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对我们说这些额外的情报,所以你——其实有什么把柄捏在万圣阁手上吧?”

      “又受着胁迫不得不为万圣阁做事,又在暗害江湖中人时加以提点,以让他们相斗,自收渔翁之利。并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和昭昭现在应该已经中毒了。”

      才搞清楚局势的我闻言睁大眼睛看看云哉,又看看车夫。子不语这个毒药,在当年云台医会的解药公布之前,真真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如今新药竟然能与其相关,不得不让人害怕。可我迅速提起内息轮了几圈之后,并未觉出什么不适,于是自我安慰般地小声道:“不至于吧,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容易中毒的事情?”

      那车夫终于缓过来一口气,颤颤地站起来,猛咳了好一会儿。云哉也不等他再说什么,过来握我的手,有些愧疚地说:“应该是来时路上遇见的毒瘴,我那时只当是寻常的山间瘴气了。”

      我总觉得这事儿还有商量的余地,有些欲哭无泪地看向车夫,希望等他一句:“你们并没有中毒”这样的话,谁知他咳了半天,终于静下来了了,竟气虚地肯定道:“研制毒药的人就在你们要去的镇子里,解药也仅在他们手上。”

      我闭了闭眼。这会儿觉得脑袋在心理作用下,好像真的晕起来了。

      所幸云哉少下杀手,留了车夫一命。我艰难地问:“这毒,几天致命啊?重症症状又是什么?”

      他倒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这味新研制的毒药,名叫“七日温”,意思不言而喻了。

      云哉理解的意思是,这毒七日后发作,初期症状温和,与寻常春疫无异。

      原本云哉是不打算留车夫一命的,可车夫说他之所以为万圣阁卖命,是因为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被捉去做了要挟,也就是云哉所说的“把柄”。并且他的身上有阁内药主种下的蛊,一旦死了,药主就按身份暴露的情况处置,不仅他的老婆孩子要死,连同镇子里的大部分中毒的“试验品”也要被销毁。虽然不知道他这番骇人的话是真是假,但在这个只能宁可信其有境地,我们只好放他一命。

      单靠轻功,从驿站到达镇子也仅要半个时辰。临行前我笑着跟云哉调侃,说要是我真的因为这毒将命折了,也算是恶有恶报。

      他凝视我许久,说倘若此生的因果报应真的足以让我们死在七日之后,那他会先入地狱,赎我罪不当诛。

      ————————————————————

      我们是抱着大敌将临的心态赶过去的,可落脚时,竟发现镇子里街市喧嚣,商贾行人各安其事——别说身中剧毒,就连流行着疫情的样子也没有。

      “……走错地儿了吧?”我看他一眼。

      云哉也是一副状况外的神情,默了一会儿,拦了个路人,问道:“我是少林遣来援助疫灾的弟子,请问此中疫情最严重的地方是何处?”

      虽说是随手拦下的,可云哉的举止言谈都十分有礼,并无半分会招人不适的地方。可他话音未落,那路人却忽然面露凶光,抬手一掌狠狠地朝他心口拍去。云哉靠着本能挡下这一掌,被推得后退半步,被我眼疾手快地扶住后,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灰衣路人。

      “干什么啊你!”我慢半拍地恼怒起来,握拳就要打回去,却被云哉拽回来。

      “……兄台这是何意?”

      那路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修为,仅有一些可以防身的武功,在面对我们时竟然毫无惧色。反倒是抬眼冷冷地扫我们一眼,阴声道:“哪来的外地人,晦气。”随后转身就走。

      我几乎就要抽出刀给他来一下了,奈何云哉死死揽着我的腰,好说歹说哄着我算了。我挣不过他,只好咬牙切齿地啐一句“什么烂人”,便跟着他进了一间茶馆——他说这类地方是最容易收集到当地情报的地方。

      我们坐下来要了一壶茶,跑堂的小二问我们要些什么菜,我还因前一刻那个莫名其妙的路人在生闷气,只回了句“我不饿”,下一秒却听见“啪”地一声震响——小二将手上的抹布重重地摔在我们桌子上,正怒火中烧地盯着我。

      “哪里来的穷鬼,只点茶不点菜,占着位置白喝,我劝你还是滚出去吧!”

      ????

      这鬼地方对人这么不友好吗?!

      我这时候先有的念头已经不是愤怒了,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云哉。云哉也惊了两秒,随后迅速地向这小二赔了个礼,圆道:“是我饿了,她陪我一起来的,你上你们家的招牌菜就是,账都算我的。”

      于是那小二收了嘴,没好脸色地提着抹布走了。云哉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他的背影,转回头却对我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

      “我好像发现了一些端倪。”

      我方才没生完的气又添了一笔,鼓着腮帮子不想理他。他从桌子对面坐来我身边,笑着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可没跟他一般见识,”我不愿挨他,赌气将头别过去,“那人方才那么吼我,你竟然对他那样客气!”

      他笑容更盛,凑过来搂我的手臂,轻声道:“我那是故意的,你等着看,一会儿肯定有场好戏。”

      我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堂内众人。这时候是茶馆生意最好的时间,各桌食客高声阔谈的声音乱成嗡嗡的一整片,和外面的街上一样的吵。

      云哉道:“你看他们的脸。”

      我原先并没有没事观察旁人的习惯,又觉得周围人的脸都模糊在了乱哄哄的噪音里,这时候依言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附近一桌人的面目,发现他们虽然一起吃饭,却竟然并非是我以为那样和谐——而是一个个神色躁郁,面红脖子粗的,好像在与对桌人大声地争吵。

      “这里的人是不是脾气都不太好……”我嘀咕一句,看了别的几桌人,发现也有气定神闲安静吃饭的,但周身的气场也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

      我莫名觉得有点心慌,端起茶水咽了一口,往云哉身上靠了靠。还没等说话呢,靠着门边的一桌忽然“哗啦”一声掀倒了。变故横生,我猛地握紧了手边的刀柄,转头看见那一桌的四五个人都站了起来,并且互相咒骂的声音陡然升高,从哄闹的背景音里突出来,变得清晰可闻。

      小地方骂人的词最是刁毒,从生父生母到侧系亲属,一个也不给你放过;并且每句话都不离扒灰之流的不堪入耳的事情,将对方的小舅子和小姨子配对、编表叔和嫂子不为人知的故事;甚至咒骂对方某某惨死的,还能将死因和死相绘声绘色地描绘出来——什么肝脑涂地肠子乱跑……我目瞪口呆地听着,直到云哉的两只手都死死捂上我的耳朵。我一边扒拉他的手,抗议着说我要增长一下见识,一边盯着那边的战局从对骂到大打出手。怪的是这一桌人吵得暗无天日,周围的人却好像熟视无睹似的照吃照喝,甚至期间那个之前骂过我的跑堂小二还过来上了两道菜。

      等看到其中一个大汉抄起椅子腿开始砸人的时候,我眼皮一跳,戳了戳云哉:“我说,咱们要不要过去制止一下子?”

      他静了两秒,闲闲道:“还没到时候。而且这帮人不至于闹出性命来。”

      我有点疑惑他这个“没到时候”是指什么时候,于是从桌子上抓了把花生米接着看。那些人的脸色一个个都因为骂战而激动得通红,我听了半天却听不出这次争端的原委来。

      一开始起来砸人的大汉被其中两个按在了地上锤——这些人到底是市井百姓,委实不会打架,把人面朝地板按趴着了,竟然抬脚只对着人厚实的屁股踹,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那大汉被蹬了好几下,脸上的怒容眼见着愈发扭曲,最后果然在奋力的挣扎中豁然翻身坐起来,一双眼睛通红着,捶胸怒吼:“我要杀了你们!!”

      我惊得手上一抖,花生米都晃掉了两颗。一直揽着我的云哉在这时才忽然松了手,低声留一句“在这儿等我”,翻身跃了过去,将落地时正好又把那个才爬起来的大汉踢摔回去。

      然而他并没有如我所料地接着教训这几个斗殴生事的人,而是迅速地俯身揪起地上那位的后衣领,在后者晕头转向时快而准地出手封了他几处穴道,随后将手脚瘫软下去的大汉放到堂中的一处柱子前靠着。

      另几位忽然见了这位不速之和尚的掺和,在短暂的惊愕过后竟纷纷转移了目标,都对着云哉怒目相视。然而他们怒视归怒视,也没有一个人敢动手的。我虽然不担心云哉,可这些人明显不太正常,因此有些紧张地盯着局面的发展。

      几秒之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个被云哉控制住、闭着眼睛安静靠在柱子前面的大汉,忽然从口鼻眼耳里都流出了血来,随后直挺挺地向侧方倒过去,砸出一声闷响。

      云哉显然也不曾料到这一幕,闻声回头看时愣了愣。我在座位上见了那人莫名倒下的全过程,觉得蹊跷,于是也走过去想仔细看一看,却在半路时听见一句——“什么日子!又气死一个人。”

      方才那么大动静也没闹出来的掌柜这会儿才姗姗从合上她算不完的账,领了两个灰衣服的青年人去把倒地的汉子抬走。另外几个原先闹事的也彻底散了,留下一小片地方的狼藉和一个皱着眉目送大汉被抬出去的云哉。

      我移步凑过去,问他:“那人还能抢救一下吗?”

      云哉叹了口气,摇头。

      “我刚刚听掌柜说,那人是气死的。”

      “……嗯,不算吧,我之前明明封了他上行的气血,他七窍流血,倒更像是毒发身亡的症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