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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恶果【十九】 ...

  •   云哉要去江南办的事并不算重大,只是今日有些村镇流传着一种症状较为温和的季节性的发热病,他需要代表禅医寮前往分派些药物,并协助在这些地方临时驻扎的云梦师姐的工作。

      疾病救治这一块一向是云梦的主场,况且这一次的秋疫影响不大,各地对物资的需求也并不着急,于是云哉考虑一番,决定带着我采取相对平稳舒服地行路方式——坐马车过去。

      找车夫的时候我随口问了句:“既然脚程不赶,你这么就早起来出门做什么?”

      这时候才正是寺里寺外完全苏醒的时候,人气缓缓流入街巷,小商贩吆喝声与早餐铺的烟火气交织起来。云哉无声走了几步,回道:“倒也不是早起,是昨儿没睡着。”

      “你怎么……没睡?”我把“也”字吞了回去。

      “前半夜睡下了的,”他说,“但是做了一个梦。”

      “梦见你了。”

      我们并肩走进人流与商铺道的窄缝之中,这时候的人不算多,穿行过去也不觉得拥挤,他在人群的遮掩中寻到我的手,握进掌心里。

      “梦见我什么了?”我心中一动,问他。

      他低声说:“梦见你来找我了。”

      我诧异地抬眼,见他唇边携着笑,一时觉得他在哄我,便在宽袖里捏了捏他的手指,道:“你骗我,哪有这么灵的事。”

      “真的。”

      “我不信。”

      “真的,”他慢慢地说,“你来找我,还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来了。我醒过来后就睡不着了。”

      “……那,那可能,”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心想,这样有预知的梦,总不能是林钰托梦给他的,真的就真的吧,“可能咱俩心意相通。”

      他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们雇到了一位车夫,驭的枣红马,拉着的车厢正好够坐两个人。车夫说这个时间出发的话大约在今天夜里就能到目的地,我想着时间还长,昨儿晚上也没睡上觉,于是钻进车厢后就将帘子拉上,靠在窗栏边沿撑着头闭目养神了。

      然而不合时宜的事情总是难以顺利进行,睡觉也是,街市可不管你昨晚上休没休息,只要是白天,就必然吵嚷闹腾着。我眯了一会儿又烦躁地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街道,见马车已经走了一小段路了,将要行出镇子;我心想也许过一会儿就不吵了,于是将撑着脸的手换了个支撑点,正要接着睡,却听见云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有点倦意,问道:“手酸不酸?”

      我转过头,见他的手肘靠在另一边的车窗沿上,撑着头看我,眼皮有些沉地微微压着,像是我平时强撑着困意的模样。我上车时就以为他也补觉去了,现在竟是一副一直醒着的形容,于是回道:“还好……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他看我一会,说:“睡不着。”

      我挑挑眉:“你这可不像睡不着的样子。”

      “我确实困,可心里总有一个念头,”他说,“闭上眼时,它就扰着人。”

      我一下子也不困了,好奇地凑过去,“在想什么,还能烦得你睡不着?”

      车厢的座位还算宽敞,两人并肩坐着,中间还余出半个人的宽度,我凑过去时正挨上他的肩。他唇边忽然噙了笑,放下撑着头的手,也侧过来靠向我,在马车的颠簸声里说道:“在想你怎么不挨过来睡。”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脸一下子红了,有些不利索地回道:“我……你、你怎么想这个。”

      “我靠着窗睡习惯了嘛……以为你也是这样的习惯,”我竟然解释起来,“原来你想和我挨着,下次叫醒我就……”

      他忽然将脑袋枕过来,靠在我肩上。我噤声一看,他闭着眼睛,吐息均匀,仿佛睡着了,还带着点像是得逞又像是安心的微笑。我看了他小半分钟,揉了揉发热的脸颊,将脑袋挨过去,又接着补觉了。

      不知是不是颠簸的原因,睡时总觉得身子在渐渐下沉,仿佛正落进水里,周围的光线也昏暗下去。我在中途隐约听见雷声,意识渐渐醒过来,身体却像是一口密封的铁棺,半点不能动弹,我心中一沉,心想自己竟被梦魇缠上了。

      从前倒也不是没有这么遭过,因此深知其中的难受。意识像是睡眠中出现的一道错误,忽然提前苏醒了,被身体察觉出来,于是用一片浓重的困意将意识继续强压进沉睡之中。我在睡与醒之间辗转了三四回,每一次都以为是真的醒了,却仍然挪动不了半分,仿佛被活生生地封进石棺投进了深海,灵魂如困兽般挣扎,却只可纹丝不动地下坠。

      这样又醒了一次,听见雷鸣声小了一些,鼻尖嗅到泥土的轻微腥气。虽然感知得到外界的变化,我却仍然动不了,被一团浓稠的困意包裹着;正要再次沉睡过去时,眉心处忽然一凉,如有惊涛巨浪从中生发,轰然击碎了将我重重围裹的、不合常理的困倦。我心神一震,猛地睁开眼睛,终于有了一种真实的从水面冒头的痛快,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头疼欲裂。见云哉正看着我,眉头微锁,手还未从我额上撤回。

      “刚刚经过树林,”他低声说,“有一片奇怪的瘴气。”

      我的心还跳着,一时恍然,难怪自己睡个觉也能睡出打仗的惊心动魄。我扶着他的肩探头看向窗外,是黄昏时刻,马车已经行至江南。手上觉出些湿意,我坐好回去才发现云哉的衣服竟然湿了一半,只是光线我方才暗没察觉。我诧异地问:“你刚刚下车了?”

      他嗯了一声,道:“申时下了场雷雨,车夫泥石绊了轮子,停了片刻,我下车去看了看。”

      他说话的声音反常地压得很低,似乎在防着什么人,我心里疑惑,于是也压低了声音,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抬手将车帘拉好,道:“于性命无妨,但是件不妙的事。下雨时车夫停了车清理路障,我等了一会儿下车帮忙,却发现路障并不到可以绊住车轮的程度。后来穿过树林的时候我隐约察觉到有片并非自然形成的瘴气,当时没看出太多蹊跷,运功挡了挡,回头想将你叫醒,却发现叫不醒了。”

      我听得有点蒙在雾里,迷糊道:“就是遇了一场雨,还有一片也许有毒的瘴气,然后过去了,嗯……这怎么啦?”

      他微微一笑,忽然倾身过来,靠在我耳边,道:“这瘴气我都需防备着,你不防备便遭了轻微吞噬,我们都是有十几年武功底子的,因此还算相安无事,可车夫为什么能安然穿过去呢?”

      我闻言一惊,定了神后悄悄问他:“你说这车夫有古怪,想害我们,那我们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呢?”

      他道:“目前还不清楚车夫的修为如何,况且两方无冤无仇的,他为何加害我们也尚未可知,这时候不如将计就计,静观其变,以摸出他的目的;而这期间我们越是显得机敏,他便越警惕,也许手段会更多些。”

      “喔……”我恍然点点头,“好打算,那我需要做什么?”

      他顿了两秒,嘴唇在我脸颊上碰了碰,笑道:“倒也不用。你若是还困,接着睡就是,我一直在这儿守着。”

      我心中像是被收了爪的猫掌垫子软软踩了一下,搂紧他的手臂,说:“哪有要人一天睡到晚的,怎么,你喜欢看我睡觉?”

      他看向车顶,装模作样地回想了一下我睡时的样子,微笑道:“倒也不是不能喜欢。”

      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脸一红,作势要捶他,被他握着手腕揽进怀里。挂在车窗里侧的软帘忽然动了动,云哉脸色微变,将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静等几秒后,他掀开半边帘子,探出头道:“怎么起风了。”

      可回来时,他端坐一会儿,竟然缓缓张开手掌,露出一把戳穿了纸条的暗器。

      “这是什么?”我捧着他的手看了看,所幸没瞧见伤。

      他将纸条从容取下来,道:“我在窗沿看见的,也许是什么人传来的讯息。”那暗器是一把小尖刀的形状,做工不精,不像出自名门手法的,倒像是谁闲着没事打磨着玩的。

      云哉展开纸条,递给我看,上边只写着一个笔迹遒劲的字:逃。

      像是某个知情人匆忙掷来的警告。

      从前倒不是没接过危险的任务,只是像这种危险来得突然且无法预测走向的事最让人心生恐惧。我一时觉着身上有点发冷,靠着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感到他将我揽紧了些,轻声道:“我有预感,此行的异常都与江南秋疫有关,也许这次疫情并非传来少林的消息所述的那样无足轻重。”

      他面色凝重,我以为他是打算回程。没想到顿了顿接着道:“是我没想周全,竟带上你一同涉险了。现在离抵达应该还有一个时辰多的路程,等一会儿到附近驿站的时候,你……”

      哦,原来不是想逃,是想让我单独地逃。

      “我什么,”我打断道,“你又想赶我走,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

      他被我噎了噎,闷闷道:“……我有什么不让你放心的。”

      我抬头看他一会儿,流里流气地摸摸他的脸,笑道:“那儿不还有不少云梦姐姐吗,你这么好,万一谁对你动心了怎么办?”

      “……”

      我自然不是不信他,不过是随便找个茬堵他,同时表示出我不会走的决心。谁知他默了一会儿,将纸条与暗器收进袖子,过来握我的手,正色道:“动心也是旁人的事,同我对你的心意是不相干的。”

      言外之意还是让我放心离开。

      黄昏之后的山林里一寸一寸暗得很快,短暂的沉默似乎能加速这样的晦暗沉淀,在两人之间。他的眼睛注视着我,微微发着亮。

      他的定力一向很好。尽管与我共处在狭窄昏暗的车厢里,最多也就是任我搂着手臂,或者将我半揽在怀里,握着我的手,不会再过分。逾矩的只有偶然对视时,他眼中令我心跳加速、不加掩饰的深情,昭示着他心底并非同表面上一样的冷静。

      我抬头时能亲到他的下巴,要吻到唇,则需要抬手勾着他的脖子,将他往下压一些。他被这突然的动作带得重心不稳,手撑在了身侧;没缓过神的眼睫如同慌乱的蝶翅,在我安静合着眼的眼睫上扇过四五次,倒也平静下来了。

      枯燥的马车行路声中混进去一些若有似无的心跳声,我占够了便宜,稍稍退开,勾着他脖子的手从后颈绕过来,轻轻抚着他的下颌线,低笑着问:“你舍得我走吗?”

      他没说话,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仅垂眸看着我。我也不松手,两个人只分开了一厘的唇畔在马车的颠簸里也轻微地晃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重新贴在一起。软帘的缝隙中偶尔挤进来一两束昏暗的光,我得以见他眼中深刻地映着我,并燃着一大片危险的暗火。

      得亏是云哉,我后来回想时,觉着要是换个男人,说不定就当场把我给办了。

      这份沉默没有延续太久,在我的手不知死活地滑进他颈窝时,他忽然报复似的吻回来,在克制之下也将我几乎逼到了车座另一边的角落。我随便披在身上的外衣被压扯得掉到了腰间,拦得另一只手伸不出来,倘若没他托着,估计早就滚到座底下了。我一时想到了溺水的人,玩水玩脱了,心里咚咚跳起来。所幸他只是吻得凶,手上很老实,也许是知道我的重心都在他托着,怕我真的滚下去。狭小的车厢里一时填满了令人脸红的压抑的声音,温度遽升。虽然我对他这个走在失控边界的吻感到惊愕,渐渐却也被亲得头晕,迷迷糊糊能回应一点。手滑下来时无意识地捧着他的脸,感到掌心里传来的滚烫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将他撩到了什么境地。

      等他理智再占了上风,缓缓放开我,有将我揽回去坐好时,我手上发软,额上的头发全汗湿了。我靠着他喘了会气,忽然觉出一种受骗的愤怒——他这样凶地“报复”回来,肯定不全是因为我三言两语的撩拨和一个轻飘飘的吻,于是坐稳后揪着他衣领,气恼道:“哼,你早就起了歹意吧,别想赖我。”

      他低笑一声,替我把湿乱的头发往后拨,说道:“你别管杀不管埋。正常人都不能没有歹意,本来我就忍了一路,之后也能忍住的,你非要过来挑一下。”

      他大概亲够了胆子也大了,竟然能平静地说这些话。天色早就入夜了,我被噎得没话讲,在暗里瞪着他,没瞪一会儿就被他笑着按进怀里,叹息一声,说道:“我确实舍不得。”

      “其实未知的危险不一定是无法应对的,毕竟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周旋,足够缜密的话,总会让事件的发展留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他顿了顿,抚着我的头发,“可你决定同我一起赴险的话,那我拼尽全力也会求一个让我们全身而退的结局。”

      “那我要是不去呢。”我揽着他,“你是不是还有一条以命相博的打算?”

      他不置可否地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如果车夫的目的是要阻止我们进入疫镇,那他要么绕路,要么在途中下手。可目前的路线大致没有错,目的地也快要到了,那他最后足够稳妥的动手时机,大概只剩下即将在到达的驿站里,那段停歇的时间。”

      道路不平,车轮滚过崎岖坑洼的泥路,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山雨欲来的雷声。

      我安静地靠在云哉身旁闭目养神,手上摸索着松了松裹在刀上的布条结,心里默默数着身上带着的暗器。

      半个时辰后,车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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