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守的疆界》董九

7、第 7 章

　　在黑暗中再次被雷声惊醒，我坐起身。听雨水冲刷满山竹叶的声音。疾风带雨，与浓密的竹海相持。声响低沉，却澎湃。缓慢而持续的节奏。是暗涌的潮水，拍击空洞的心脏。将记忆的碎片漫天扬起。抛下。闪亮。沉寂。只留下些光怪陆离，无法再拼凑完整的故事。我静默着，看这些零碎的记忆光亮渐渐被黑暗吞噬。心头突然解脱，不再与夜对峙。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于是摸索着起身，抓起床头的香烟火机，慢慢走到窗边。莫干山的竹海，此刻变成暗黑的浪。起伏荡漾，影影绰绰。似欲拍打这窗。 我给自己点一支烟，想吸入些温暖，给夜一点红星的光亮。 给我一支烟。月桐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我转头，黑暗中隐约见她正起身下床。白色睡裙，似被置于暗夜的白色羽翼，轻抚般摇摆，在一片漆黑中悉悉索索地来到面前。递给她一支烟，打火机火苗啪地映出她的脸，似有闪亮未干的泪痕。 我们并排站在窗前，看起伏的黑潮，听雨打漫山竹林，任烟头的红光明灭。心事却渐消融沉寂，无计追寻，藏于漆黑竹林之中，幻化在莫干山台风之夜。 我拖着行李走进房间，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她从电脑前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袭白底印花的布裙，光脚穿一双白色帆布鞋。我是姜月桐，她向我伸出手，笑容平静如水。 我喜欢四处行走，时常结识各种陌生人，与他们攀谈，海阔天空。而内心却封闭，绝不与人分享。因而自感日益沉重，几乎不能前行。我断然结束了那段感情，因他不能为我卸下行囊，反而加重我内心的疲惫。我用尽最后的力量挣脱，如断尾的壁虎，期盼这血淋淋的逃亡能换回重生。 初见月桐的一刻，我忽然有放松的感觉，似乎所有的沉重都可以交付，可以被分享。不是因为她的美丽，是平静。那平静不是杳无人迹的千年深潭，是风暴间隙的蓝色海面。让我迫不及待地想投入，想体验，我能感觉到这种稍纵即逝，因而放弃了从容不迫。我不相信也不安于平淡，却渴望片刻的平静。浓烈而短促的平静。

　　对我而言，独立就是一种习惯。她对我说。我自小就懂得，有些事情总要自己去面对的。逃避是一种奢侈。你见到此时的我，正在享受人生最为盛大的奢侈，这种享受让我几乎产生一种不真实感。 在单亲家庭长大，月桐与母亲却有些疏离。父亲在她六岁时出国攻读学位，她跟着母亲，便日日重复地听母亲的抱怨。 父亲每年暑假都会回来。她每见母亲开始翻出久未穿过的衣裙，或者突然带她逛街，给她买漂亮衣服，就知道父亲很快回来了。这段等待的过程让她有些着迷。母亲也很兴奋，开始长时间的化妆。 然而他们每次的短暂相聚总是以争吵和猜忌结束。她不懂，为何热切的等待会是这般结局。只记得每次争吵完毕，父亲总是悄悄地把她叫到一边，问她是否愿意出国，到他那里去。 她总是回答说不。尽管心里很希望跟父亲在一起，但她对那个遥远的国度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仿佛是它将父亲从自己身边夺走。 这种争吵和长时间的别离最终以离婚而结束。然而她总是会想起，父亲还未出国时的那些日子，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他提出各种要求，总能一一得到满足。这样自我中心的日子已随父亲的离开而一去不返，她开始学会不再提要求，而是尽量自己解决遇到的问题。 她与父亲长得很像，人们都这样说。这种长相上的相似不断地冲刷母亲的伤口，让她一度羞愧于自己的外貌，因这美丽竟成为一种痛苦的提示。 亦遥，人切不可放弃自我，即使以爱的名义。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因这后果就在我面前发生。 月桐坐在我对面，神情中没有喜与悲。别墅里用餐的地方不大，由于时间已晚，只有我们二人。窗外的风雨声掩盖一切，带着莽苍的黑，从各种缝隙中渗进屋内。在无任何防备的情况下，我们突然被推到了一起，共同抵抗这夜，虽仅初见，却渴望交付彼此。 因她的讲述，我已知她父亲当年的美。这样的男子，自不乏追求者，明的或暗的。 我理想中的相爱，彼此都能保持自己的独立，而不是放弃自我去一味的顺从。可我看到的全是征服与被征服，抱怨与妥协，岁月的底色下，爱情看起来也是一片灰蒙蒙。谁还会在梦回的午夜，突然想起那些曾经缤纷的幻觉。月桐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我也站起来，看着窗外说道。 台风的影响还没有过去，明天还会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她看着我说。

　　安同威再次将我放下。已是深夜，四下很安静，只有台灯的柔光照着我。他走到沙发侧面，坐在地板上，面前铺着一幅未完成的拼图。他从盒中抓起拼图块，仔细地对比着颜色形状，然后慢慢地拼进去。这是他进行思考的方式，抑或仅为排遣寂寞，我无从得知。但我能感受到，这所公寓只有他一人长期在此独居，因为所有的细节，都只有一种风格，完全没有冲突和交流的痕迹。也许他从来没有自认为可以信任的人，因为他所做的事从来不可与人知晓。

　　一个人如果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样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煎熬。我很想从安同威身上得出答案。看他独自在灯下玩那无休无止的拼图游戏，我忽然觉得很悲哀。然而我也深知，一旦有人贸然闯入了这个冷清的疆界，也许就会是一场悲剧的开始。很多事情只有在一颗冰冷的心的支持下才可完成，习惯了爱与温暖，也许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毁灭。

　　他拼了一会儿图，站起身来走到电脑前坐下。键盘声开始急促地响起，我再次看到了他的眼中的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