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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荒僻闭塞的小渔村里,他缓缓阖上了眼睛。黑暗中,十年前斑驳的画面被时光的火焰燃烧殆尽,慢慢蜷曲成灰。
      村民们还在一旁观望着,袁季承黝黑的脸变得铁青,腮边的肌肉都在抽搐,箝口侧目,分明已经忍耐不住:“何……大侠,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非了?”
      他无声地淡笑,轻轻牵过诗芫的手,示意她走到前面:“你用小月的性命名利双收,难道不该补偿一下吗?”
      “什么名利双收……”一半愤怒一半羞愧,他涨得满脸通红,沾满污垢的手下意识地在裤腿上抹擦着。
      不错,他曾经以为,用那座小岛可以换取父亲一生也没有得到的名声。但是……但是如果他早知道是那样一场血色的恶战,他宁愿永远在这里打渔织网!
      他经历过的痛苦与挣扎,慕昭怎么会知道?慕昭一出生就可以得到父辈的名望与武功,他有什么?——只有一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与一把生锈的铁剑!
      从小他便知道,自己必须走出这个小渔村,去江湖上闯荡,直到出人头地,名垂后世。
      初出江湖,他挑战了无数成名的侠客,战书却被他们抛之脑后,视若无物。那种轻如尘埃的自卑与纠葛,慕昭体会过吗?
      最后,他冒险出海寻找谢淮月的住所,抱着宁死的决心孤注一掷。总算上天开眼,一路上遇到风雨大作,他迷失了方向,竟随着海风漂流到了目的地。
      交手之后,他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那个女子弹指之间,都可以让他当场毙命。她的宽容与淡定,让他无地自容。
      回渔村的船上,他痛不欲生,犹如煎熬。去中原通风报信,把整个孤岛暴尸天下究竟是不是君子所为,他已经无暇顾及。他只想出人头地!
      然,他怎么会料到,岛上会是那样血腥惨烈?
      他本以为,各个门派的精英高手生擒谢淮月后,他这个先锋就可以一鸣惊人。谁知谢淮月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让整个小岛……血流漂杵。
      “你知道岛上后来的情形么?”黑衣的男子仍是倦怠地合着双眼,套着打穴铁环的手指微微颤抖。十年的光阴,从当初轻狂无畏的血性少年到今天坐镇一方的武林翘楚,他曾以为再也不会为什么事动容。但想起那场喋血,依旧肝胆俱寒。
      粗黑的渔民一滞,羞愧地低下了头:“我……我当时离开了,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当然要离开!他虽然从小学武,却从未真正踏入那个江湖,更没见过真正的生死之战是何等情形!最没想到的是,谢淮月……竟然有那样可怕的力量。
      她指挥虫蚁,恶犬扑食一般啮咬中原武士。转瞬之间,千疮百孔,肌骨溃烂;还有她灵蛇一般的游丝,无声无息便取人性命。
      岛上挥之不去的血腥,他直至今日都不能完全忘记,时时噩梦重见!
      那么多功成名就的侠士剑客,在岛上不堪一击,宛如退潮一般倒下。若是他再耽搁一时半刻,只怕成为层叠的尸体中的沙尘,还提什么出人头地?
      他是在海岛上长大的,凭着对海性的了解向着岛的阴面退去,不想那里真的有一艘正要离开的船。
      慕昭的神情惘然,沉浸在铭刻的记忆中,他古井深潭一般的眼底泛着氤氲的水汽:“后来,安顿好那些孩子,我背着先父又回了一次孤岛。唉,真是难得,我竟然又见到小月了……”
      说那些话时,男子的手紧紧握在肩舆的扶手上,指骨突兀。
      小月……她是个那么孤傲的人,即便是血战过后,她也死得傲岸尊严。被烧焦的尸体,没有被任何人触碰沾染,尽管……小得宛如幼童。
      指挥虫蚁、飞丝伤人,都是极其消耗内力的邪异功夫。为了抵挡浩浩荡荡的中原大军,她甚至要以自己的骨血喂养虫豸。最后留下的尸体,在烈火中焚烧后,焦黑污浊。
      她身材高挑,可骨架竟然那么娇小。变形的干尸,看不出最后的神情。
      从岛上回到家中后,他连续数日断绝饮食,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他是家中独子,父亲虽然不愿再与魔岛有什么瓜葛,也害怕他就此消沉,边让家庭把他带回的女孩子送到他身边劝慰他。
      “慕昭哥哥,姐姐让我转告你,如果她死在岛上,请你不要难过,那是……是她罪有应得。”
      天真的孩子,眼里还泛着月华一样皎洁的光芒。童稚的声音模仿谢淮月萧索淡定的语调,却有一种钻心刺骨的尖锐,插入他不堪一击的意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那时开始苍老:“诗芫……你知道姐姐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她茫然的摇头,还不能理解一个在江湖中浴血拼杀的女子对死亡的无惧。
      她从一开始就承认,她不是个光明正大侠者。种种残暴阴暗的手段,只为了保护那些孩子——她从不计算成本,或许只为了拯救自己暗无天日的童年。
      他把脸埋在手掌中,静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少年男子极力压制的呜咽回荡。诗芫静静站在一旁,纯净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沉思与迷惑。
      他与她,都是从那时开始苍老的吧?
      第二天,慕家的大公子终于走出房门,开始发疯一样地练剑、读书。如果无力改变这个世界,他就要扩张自己的力量,直到有权主宰!
      肩舆上的黑衣男子沉如深海的眼睛打量着面前无所适从地渔民夫妇,心里忽然有一些同情与理解。
      ——确实,相比之下,他可以比袁季承少付出很多。
      他是慕家的独子,无论优秀或鄙陋都可以继承父辈拼杀下的江山。只是因为他的励精图治,那片江山无限地扩大开来。
      这个渔民呢?他的资质或许并不逊于自己,因为出身的不同,他只能一生留在这个小村子里,看着海潮涨落,打渔晒网。
      慕昭笑了,凄冷地笑意里分明有一个男人的哽咽:“真是可怜她了……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叫我放过你。小月如果想要你死,怎么会让你毁了整个岛?她、她……随时可以让你死……”
      ——“偏偏是他”。
      想起她的话,两个男子一同沉寂。
      总要有人来照顾那些孩子,偏偏是她;她总会爱上一个人,偏偏是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挥挥手,摒开种种思虑,示意诗芫:“赶快开始吧……我想早些回去了。”
      诗芫点头,漠然走向袁季承,把一张薄纸放在他面前:“先把休书签了吧。”
      他草草扫过,腮边猛地一抽:“你们……”
      妻子在一旁,听不懂两个男人对前尘旧事的梳理。看到黑衣的年轻女孩拿过来的纸,她怯怯探头看了一眼。看样子她是不识字的,却听到了诗芫说的“休书”,大叫一声,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袁季承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没良心的……”
      她用方言咒骂着什么,尖锐的声音几乎要把喉咙撕破。渔村中长大的粗野女子,事事由着性子来,不理旁人地兀自哭闹着。村子里的人仿佛见惯了这种家长里短的争执,交头接耳地偷笑着。
      慕昭从肩舆上下来,亲自走到袁季承面前,神情淡定地恍若平常:“赶快把,把小月的事办好……我就可以离开了。”
      袁季承的脸,愤怒到扭曲,他手背上的青筋一点一点爬向上臂。在四周死亡般的静寂中,他一掌攻向慕昭门面。
      诗芫黑衣的影子宛如惊鸿闪电,弹指一挥般掠过。袁季承惨叫一声,握紧脱臼的手腕跪倒在地上。他的妻子大惊,扑上来哭着抱住丈夫,焦急地哭喊着。
      慕昭还是那副淡定的姿势,看到身边目光犀利的黑衣少女,温和地笑了,轻轻扶住她的肩膀:“这个孩子……还怕大哥有事吗?”
      “我……”她急着解释,忽然想起慕昭一贯的个性,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蜜色的脸颊上隐隐泛出焦红色。
      他慈爱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一句话脱口而出:“跟小月真是一模一样,总想保护别人。”
      那句话,同时触动两个人的内心,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诗芫的喉腔里一阵阵酸涩,她借着咳嗽压下泪意,尖端指向了袁季承:“你快点签!”
      手上的剧痛反而让渔夫倔强起来,他狠狠咬着牙,铁青的脸上冷汗涔涔:“我不签!今天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休妻娶那个妖女!”
      “你倒是想娶她!”诗芫忽然勃然大怒,剑尖都在不能控制地颤抖,“你配得上我姐姐吗?真是没有天理……我姐姐竟然、竟然是因为你死的!”她情绪激动,隐忍已久的眼泪终于决堤。战栗的手几乎不能持剑。肩头微动,慕昭已经看出她杀心顿起,一把握住她的小臂——“诗芫,退后。”
      怒意到达顶点后的杀心片刻之后,变作水漫金山般的委屈与痛苦。她一步退后,长剑已经扔到地上,双手捂住脸无助地哭起来。
      “唉,真是个孩子……”他轻轻揽住诗芫的肩,朝向袁季承,语气中波澜不兴,“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娶小月?”
      袁季承冷笑着,无赖般地尖叫:“那个妖女、贱货……她活该下地狱!”
      他平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气,一只手在背后紧紧按住诗芫,不许她轻举妄动:“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了……”
      所有人都惊愕地怔在原地。这个统领一方的武林翘楚,千里迢迢带人来到这里,难道会轻易放过袁季承?
      满山黑衣侍卫岿然不动,随时等候主人差遣。诗芫慢慢冷静下来,看到大哥静然不动的神态,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手挡在了袁季承面前。
      “啊——”她没能忍住惨叫,手上灼烧的剧痛刺遍全身——大哥修炼十年的御剑之术,吐纳运气之间,剑气便可刺出。果然,是他要亲手了结这个懦弱卑鄙的男人!
      村民们不明就里,袁季承是练过武的,知道他已经在一瞬之间躲过一劫,背后衣衫尽湿。如果不是黑衣少女及时的一挡,只怕此时被刺穿的就是他的心口!
      “诗芫?”慕昭微微有些愕然,不解地注视着她,“你竟然会拦我?”
      她手上鲜血淋漓,唇上血色褪尽,目光却坚定无比:“大哥……不能杀他!”
      黑衣少女的泪水混着冷汗,纵横在脸颊上,忽闪的睫毛挂着水珠:“姐姐说过……他不是大侠。”
      慕昭一怔,接着,犀利尖锐的目光一点一点模糊下去,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眼前浮现的,依旧是十年前,海岛上盐碱地上停泊的小船。她一剑斩断缆绳,高声对他喊出的那句话——“慕昭,不要恨袁季承,他只是普通人,不是大侠——”
      小月知道,小月一直知道!她出身奸邪,多行不义,从来与侠无关;他只是乡野村人,更没有行侠仗义的理想。只有他,必须帮她担负起“侠”的嘱托!
      这些年,他终于有力量,四处搜罗那些江湖遗孤,让他们像平常人一样生活。这些,都是小月亲口叮嘱的!
      袁季承……他能拿他如何?他不是大侠,他们即便杀了他,也只是除掉一只庸碌蝼蚁而已啊!
      慕昭低低地叹息,忽然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沮丧——他有操控江湖的力量,想要惩罚这个渔民时却束手无策。
      “大哥,咱们回去吧。姐姐应该很累了……”
      袁季承与妻子仿佛看到了转机,偷偷用眼角瞟着他们。慕昭看到谢淮月的牌位,乌沉的木色宛如天色:“就这么放过他?
      “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啊……何况,姐姐从没有恨过他……”
      慕昭只是沉默。她深知他的心意,走到袁季承面前,声音冷漠:“滚。”
      渔人夫妻如获大赦,先是不敢相信地愣了片刻,接着跌跌撞撞地向着茅屋的方向跑去。村子里的人见事情收尾,也三三两两地离开。
      阴霾的天空掩盖着余辉的光晕,渔村里忽然静了,他心中格外地空旷,稍纵即逝的情绪飘然远去。
      “诗芫,带人先安顿下吧!我想在这里静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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