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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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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搭建起的喜祠,是按照岛上的风俗建成的。闭塞贫困的小岛,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精雕细琢的喜祠吧?
小月,凭你的武功智谋,足够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你真正希望的,就是在一间简陋的喜祠之中拜堂成亲,然后一生相夫教子,对不对?
海潮宁寂,那样萧索荒凉的海岛上,有一种无需再隐瞒什么的坦然。
诗芫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背后,只是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大哥的脾气,她是最熟悉的。这些年他愈发沉静淡漠,但她从来不相信,大哥真的能把所有喜怒哀乐都付之一炬——只是曾经沧海,姐姐当初的离开,已经超越了所有生死离别。
他知道她在身后,半晌,开口时依然淡定如常:“诗芫,这些年,你是唯一一个不肯离开的孩子。”
她嘴角微翘,孩子般诡计得逞的笑容:“对,只有我留在你身边了!”
这几年他一共救过多少孩子?加上当初从岛上带出的那些弟妹,有些孩子的名字,恐怕连她也记不得了。
姐姐说过,要让他们像平常人一样。所以,他不肯让他们长在江湖中,把他们送到普通人家。只有她不肯离开,坚持留在他身边,直到今天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诗芫,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嘴唇一抿,抬眼望着他:“大哥,你知道我没有。”
他静静打量了她一阵,淡淡的暖意就那么弥散在心里。
年轻的女孩子,笑颜如花,从不谙世事的幼童长到今天足智多谋的女侠,始终与他不离不弃。她不肯离开,他也不舍得她离开吧?
“诗芫,我不能一辈子把你留在身边的。只是……我找不到配得上你的人。”看着伫立在夜空下的喜祠,慕昭无奈地笑了,“你姐姐的婚礼,我要一辈子欠下了,你的我总不能再欠。”
她忽然不说话,低头站在她背后。那种陌生的寂静让慕昭不由诧异,转身去看她。黑夜中,少女静默的身影,与十年前的记忆重合。
她们是那么像,一样沉静淡定的性格,却有不服输的倔强。
——“大哥,我想嫁的人是你。”
他苦苦地一笑,唇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一时间,许多借口与托词涌上来,他却不知该说哪句:“诗芫,我大你许多……”
她忽然对上了慕昭的目光,平旷坦然得让他无所躲藏:“但我一直叫你大哥。”
真是个倔强地孩子……他苦笑,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诗芫,我已经不年轻了,但你还小。”
黑衣少女不肯放过他,浓黑的眼睛宛如星辰:“大哥,你是不是一直爱我姐姐?”
他没有惊诧。那个疑问,他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吧?这些年的励精图治,都是因为她的缘故。那么强烈的感情……是爱吗?
慕家的大公子,今天的武林名宿,而立之年过后已久没有婚娶。江湖上也有诸多传言,不堪入耳,但他一度视若平常,恍若未闻。
父亲在世时,无论怎样催促恳求,他都不肯娶亲。双亲过世后,就更加不在意了。这么多年的孑然一身,难道不是因为那个相逢甚短的女子吗?
最终他明白,不是那样的。那些理解、尊敬与惺惺相惜的手足之情,与男女之爱无关。
“诗芫,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你只是……在我身边太久了。”看着她的目光,犹如父兄。诗芫在他身边的十年里,他一直把她当孩子。尽管今天,她已经独当一面。
少女的上唇紧紧微翘着,仿佛是不服气:“大哥,我不是孩子了。但是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爱你!”
还带着些童稚的话语,却把他带回那个雷雨交加的小岛。那时,少年与女童的初见,铸锭了后世的种种因缘。
诗芫忽然笑了,烂漫的目光落在黑暗中的喜祠上:“大哥,咱们动了这么大的干戈才建了这座祠堂,如果不用,不是白费功夫了吗?除非——你不喜欢我!”
那么桀骜而爽朗的语气,依然是他身边骄傲不驯的诗芫。
天色一点一点地涤净了黯淡的乌色,有温暖的光芒散落下来,在穷苦闭塞的小岛上描绘出一道道淡金的光芒。她年轻的面容,在橘色的阳光下笑颜招展。
慕昭怔了半晌,古井陈潭一般的心底,渐渐开始潺潺流动。竟然……他还是会爱的!这个被他带回的女孩子,宛如细柳,点过河面留下圆晕圈圈。
“诗芫!”他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眉眼之间再次有了少年时的英朗倜傥,“我不会在这里与你成亲……咱们回杭州,我要给你一个足够盛大的婚礼!”
她终于展颜笑了,上唇微微翘起的弧度,是孩子般的得意:“大哥,我知道你会娶我!”
朝晖灿烂时,小岛上又开始了世俗而庸碌的生活。村民们纷纷出海打渔,农妇在茅屋前织网腌鱼。
慕家的船队缓缓离岸。他站在甲板上,目光停留在无限远的地方,望着水汽迷茫的天海一线,若有所思。
诗芫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粗糙的手掌。
“诗芫,去年这时候,你是不是自己回过弃婴岛?”
她抿了抿嘴唇,半晌没有作答。
原来……大哥是知道的。她外出办事,自己坐船回了魔岛,没有同任何人讲过。
只是,那座孤岛已经无处可寻。她起初以为线路有误,几番周折也没有找到。后来,附近岛上的渔民说,前些年一场大海啸,许多小岛沉没。兴许魔岛也是其中之一吧?
慕昭轻轻捋过她的头发,悠长的叹息中怅惘不言自明:“其实,每年我都会回去。早在五年前,小岛就沉没了。”
他们同在想念,却不约而同地隐瞒。孤独的思念,隐藏在心灵最深处,与不愈的伤口并行不悖。
沉没之前,坍圮的茅屋中还残留着往日的印记。灶台上依稀有焦黑的炭记,锈迹斑斑的斧头还静静放在枯朽的柴堆旁边。
他独子坐在茅屋旁,听着潮起潮落,海浪与心绪同声起伏。
——他真的没有爱过她吗?真的会有一种友谊,让他如此牵挂惦念吗?
诗芫轻轻靠在他背后,抓紧了他的手心。宽阔的大船,行在海上没有颠簸,与十年前那只飘荡无依的小舟截然不同。
这个多年来,她仗剑江湖,同他出生入死。缭绕盘桓的情思,今日终于可以不再隐瞒。
他的目光飘到远处海天一线的夹缝中,空如旷野的眸子里忽然出现细微的焦点,然后扩张到整个瞳孔——“诗芫,是弃婴岛。”
她一惊,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阴翳的天空下,海潮澎湃,灰暗与浊蓝的两种颜色渐渐交融到一起,不分轩轾。
“大哥,你说什么?”
他目光中的焦点再次涣散了,却有欣慰的笑容在脸上延展开,轻声呢喃的词语转瞬飘零在风中:“小月,我们都好好的……”
恍惚中,他看见了岛上的茅屋,炊烟袅袅,一群孩子在海边拾贝玩闹,笑语攘攘。
黑发灰瞳的女子一身荆钗布裙,站在炉灶前操持家务。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回首嫣然一笑,灿若朝霞。
“小月……”
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海市蜃楼般飘浮的幻影。指尖触到她的衣角时,繁花陨落,灰飞烟灭。
他迟滞地收回手,只看到她的笑颜支离破碎,焚烧成灰。
“诗芫。”他轻轻拉过身边的妻子,嘴唇浅浅贴在她的额头上。隐约中,远处那个纤瘦的黑衣女子仍在微笑,灰瞳里光晕明灭。
咸潮退卷,
荒流涌湍。
眼前几度波澜,
喜悲唯一叹。
新颜旧欢,
星穹月寒。
临礁剑斩重峦,
不堪沧海宽。
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