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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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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淮月回到茅屋中去照顾孩子了,慕昭留在海边跟他解释。喂生病的孩子吃完药,她叹了口气,把药碗放到一旁。
这个岛……恐怕呆不下去了。连续两个人找到这里,他们回去以后万一走漏了风声,岛上将永无宁日。
她也曾经是旧日风云的遗孤,难道不懂那会多么艰难吗?往昔的仇家敌对,唯恐斩草不除根,即便是个襁褓中的孩子也不会放过的!
唉,难得找到了这里,现在又要另寻一处岛屿了。几个孩子都有隐疾,她不敢离岸太远,离中原近了又怕被仇家找到。
及至晌午,袁季承才走进了茅屋。
谢淮月还在杂物间忙着劈柴烧水,歉然回首一笑:“袁少侠,你随便坐吧。”她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胸前,纤细的手拿着斧头劈裂钝木时颇为吃力,打穴铁环在手指上滑动。像任何一个乡野主妇,全然看不出江湖上传为中的那些奇异。
他手指一动,铁剑出手,背对着她的女子忽然转身,白光闪过,丝丝缕缕的细线已经缠紧了他的剑鞘。但她手中拿着斧头,终究是晚了一步,手臂上瞬时渗出了血色。
——这样的背后偷袭也不能制她,如果是正面交锋,他能有几分胜算?
看着他惊诧震怒的神色,谢淮月无奈的笑笑。这些初出江湖的少年,把这里当做了扬名立万的试剑石,以为打败她就意味着威震江湖。唉,真是少年心性!
袁季承受辱,嘴唇紧紧合在一起,浓眉低蹙。她心里忽然一软,放下了手中的斧头,轻轻捂住伤处:“袁少侠,你就那么想……扬名江湖吗?”
他浓眉下的眼睛,宛如风浪中的波涛,骇浪重重:“对……我要出人头地!我爹一辈子没有实现的愿望,我必须做到!”
他紧握着手中锈迹斑驳的铁剑,指节粗大的手青筋暴突。谢淮月看着他痛苦地样子,心里苦苦地一叹。
他……应该也有他的苦衷吧?也许是某个怀才不遇的先人之子,从小耳濡目染,就是要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从此离开那个破败的小渔村!
然,江湖之大,有多少踌躇满志的少年仗剑上路,最后真正名垂一方的又有几个?
生在草莽,既没有慕昭那样煊赫的家世,又没有她那样玄妙的家传功夫,轻狂的江湖梦要如何实现?
他倔强不甘的眸子,拨动她最细软的心弦,发出一串串微微震荡的鸣音。
“袁少侠,慕昭应该告诉你了,我不是十恶不作的人。你正当壮年,日后有的是机遇成名江湖。还是……尽快离开这个岛吧!”
他有些不解,盯着谢淮月半晌不语。她面颊上一阵阵发烫,借继续劈柴掩饰窘迫,不明白这个男子到底在想什么。
“谢姑娘,你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照顾这些妖孽的子女?”
——那样地疑惑,她也曾数次问自己吧?在中原被一路追杀,逃回岛上后躺在简陋的茅草炕上,听着外面海涛拍岸,她也不解,自己为何要行这种旁人躲闪不及的侠义?
凭她的武功,若是在江湖闯荡,像碌碌终生一样,恐怕早已成为名震一方的女侠!何必要在这里担惊受怕,朝不保夕?
终究,她只是淡淡一笑,多少年的出生入死一言带过:“袁少侠,这些孩子总得有人照顾,恰好是我而已。”
傍晚,趁着天色还亮,袁季承驾船离开了。
橘红的落日在海面上摇摇欲坠,如火如荼的光芒涂遍海天,不放过一个浪花的褶皱。
孩子们在海边拣拾贝壳,嬉笑追赶。她则独自站在礁石上,依然是望着远帆离开的样子,迟缓地转动着指上的铁环,眼睛里空旷如野。缠着净布的伤口血色洇洇。
“喂,你该不是舍不得那个傻小子吧?”慕昭本来只是说笑,见到她怅惘地眸色,生生闭上了嘴。良久,她依旧静然沉寂,他忍不住,抱怨起来:“那个傻小子愣头愣脑的,一身三脚猫的功夫也敢跑到岛上喊打喊杀……”
——“别说了!”她忽然打断了他,语气里委屈与惘然揉做一团。她垂下头,捂住了脸。蜷曲的身形浴在耀眼的余晖中,宛如雕像。
两个人静坐了很久,直到落日熔尽,明暗交错的界限落入沧海尽头,浓墨般的颜色极天际地。
“小月。”他涩涩地开口,僵硬的手按上她的肩头,“这次离开,我带诗芫走吧。”
暗夜里,她微微抬起头,不敢相信似的侧耳听着。
“你说的对,她总不能永远呆在这岛上。如果能把她留在慕家最好,实在不行……就交给普通人家收养,安然一生也是好的吧?”
她许久不应答,只有低沉的啜泣声,淹没在潮声里。
“慕昭,中原有多少人巴不得食肉寝皮,随时都会大张挞伐。我怕牵连你。”
他按在她肩头的手用上了力,借此让她感到踏实:“我会小心,一定会保护诗芫的。”
她略微放心了些,目光飘向远处密密匝匝的星光,回按住他的手腕:“慕昭,送走你,我必须带孩子们离开这个岛了。”
他明白,点头示意。之前,他也有过无数志趣相投的友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像谢淮月,云淡风轻之间,二人就可知心通意。
离开这个岛,日后就难得再见了。她一个人带着这些孩子,不知还要经历多少艰险。“小月,如果以后需要帮忙,一定记得找我!”
她感激地点点头,两只布满厚茧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淮月要为诗芫准备离开的行囊,执意要慕昭同他去附近的渔村换些日用。每次出海都要费一番周折,中原什么没有,何必要到偏僻的渔村去换?他有些抱怨,她坚持要去,也只能由得她。
小船行了两个时辰,终于在天黑前到了一个渔村。周围的渔民说着他不熟悉的方言,破败的景象让他不由生疑——到这里来换什么日用?
村子里人丁不多,但门上都贴了大红的喜字,勉为其难撑出一些喜庆的颜色,看样子是要办喜事。
村口的小茶馆里,一年也不会有几个旅人光顾。开茶馆的老两口甚至光顾着织网打渔,已经忘掉了摆在草棚子下的两张破旧桌子。
她拉慕昭坐下,装作不经意地样子与织网的老妪闲谈。一开口,竟是岛上的方言:“大娘,今天村子里有喜事?”
他起初惊讶,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谢淮月长年往返于中原和孤岛,这里是必经之地,懂一些方言土语也不足为奇。
老妪很是健谈,渔村里单调的生活难得见到外人,忽然看到有旅人会说岛上的方言,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可不是,村东头袁家那小子终于回来娶媳妇了!”
慕昭顿时理解了。她清灰的眼睛里惘然稍纵即逝,唇角苍凉的笑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怎么?他以前不肯娶?”
“哎呀,那个疯小子,跟他那疯爹一个模样!”织网的老妇脸上皱纹纵横,仿佛是被海风吹出的褶皱,浑浊的眼睛眯成一线,“他爹是外乡人,带着妻儿子住到这里。从来也不好好打渔,整天教儿子舞刀弄枪。这不是,那小子一大把年纪,不肯好好娶媳妇,非要带着剑跑出去。”
想起袁季承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慕昭忍不住鄙夷的冷笑。怪不得,原来他只不过是井底之蛙,随便学了两招,就想名扬江湖!
谢淮月的声音在微微颤动,她呷了一口苦涩的劣茶,想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酸涩地味道却激得眼眶湿润:“那……姑娘也是村子里的人?”
老妪全然没有发现她的心绪奔涌,干瘪的嘴笑得咧开:“可不是,是她娘给说的,那姑娘可能干了呢,织布打渔,样样都能!”
婚礼在晚上举行,按照村子里的规矩在喜祠里拜过天地,就算礼成了。农家浑酒鸡豚,虽然简陋,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远远站在山丘上,看着村子里灯火闪烁,疏朗如晨星。
慕昭有一肚子的话,咸腥的海风吹来,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身边这个黑衣女子,不管她是妖魔还是侠者,固执起来都是个小女孩!哼,那个愣小子哪里值得?心心念念都要取她性命,竟然还让她这么牵挂!
“其实……他刚来时我就知道他是这岛上的人了。”她的喃喃自语,却全然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唉……我知道,他不是什么才俊英豪,可是、可是偏偏是他……”
慕昭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站在她身边,看着山下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整个渔村陷入黑暗,宛如海上飘零的枯叶,随波逐流。
接下来几天,谢淮每天忙着帮诗芫收拾行装,那天在岛上看到的婚庆,她刻意不提,用匆忙繁杂的琐事忘掉渔岛上的喜字。慕昭有些无所适从,也只好佯装一同忘了的样子,跟着她忙活。
岛上的衣食住行都很简陋,她却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一一嘱咐给诗芫。
女童知道自己要离开姐姐,一直紧咬着嘴唇忍着哭声。她看得心酸,抚摸着她的头发,竭力微笑:“诗芫,以后无论跟着谁,都要勇敢,知道不?慕昭哥哥会好好照顾你的,一路上你要听他的话。”
虽然不舍,但能让她在好人家长大,正是她一直期望的啊!冒死救下的这些孩子,都是幼年的她。如果那时能有人救她,今天的她,可能就全然不同了吧?
她送慕昭与诗芫到海边,帮他们架好风帆。绳索就系在岸边的礁石上,她用力的解锁扣,却几次都没有打开。她的内心可以骗自己,手指却不肯违心地放走最心爱的孩子。
“小月。”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坚如磐石,“你相信我!”
她一边流泪一边微笑,慌忙解开绳索,最后一次抱起了诗芫,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诗芫,一定要勇敢啊!”
二人的行装已经放到了船上,慕昭无意间远望一眼,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小月,那是什么?!”
远处,隐隐有一线黑压压的船只向着岛上的方向航来。
“慕昭,你快跟我来!”
他跼蹐无地,匆匆抱起诗芫,跟着她向岛心跑去。回到茅屋,她叫起所有的孩子,怀中还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她早知江湖险恶,这里也并非万无一失,随时都准备好了逃跑。
慕昭站到岛心的高地上,再看那些前来的船只,唯一一线希望也陨落了——“嵩山派的旗子、漕帮的旗子、福州宁家的旗子……他们究竟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该死……”她狠狠咒骂着,眼中精光灼灼,“慕昭,跟着我!”
她领着慕昭一路向着小岛的背阴面跑去。这些天慕昭只去过南面的海滩,从未到过北边。北面生长在阴暗处的植物更加乖张诡异,枝叶横斜,满地荆棘牵绊,根本不似有人迹。
北面的岸边,竟然也停着一艘小船,上面航海所用的物品一应俱全,是早就准备好的。
看来,她早知迟早会有这一天,连逃生的船只都备好了。
“慕昭,看来你必须把孩子们都带走了……船上有航海图,你不能再按原来的路走了!”
他大惊,连忙握住她的肘弯:“什么?你不跟我们走?”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忍不住哭闹起来,诗芫模仿着她的样子一一哄慰着。谢淮月掰着自己的手指,骨骼间脆生生的声音凌厉:“我不能走,他们人多势众,一旦追上来,孩子们遭殃不说,你也会身败名裂的!”
他坚持不肯放开她:“小月,我怎么能放你下独自逃生?你不要看扁我!”
她用力甩开慕昭,冷冽如冰的目光宛如刀割:“慕昭,你以为这是逞能当英雄的时候吗?你以为留下来玉石俱焚就是大侠?人都死了,还当什么大侠?”
海风阵阵,一地干涸的海生植物印着盐碱渍,不安地匍匐颤动。孩子们知道危难将至,纷纷抱在一起。
“他们都是可怜的人,只有你能救他们了……”——“那你怎么办!”
她珠灰色的眼睛里,烈火熊熊,黯淡的嘴唇线条有力。那样地勇气与坚定……即便是他也没有吧?“那些人是来缉拿我的,他们不知道这些孩子的事,只要见到我他们就会满意!如果让他们知道孩子们的事……我就前功尽弃了!”她匆忙摘下手上的铁环,套在诗芫指上,用力抱了抱她。
远处的船帆与旗帜越发清晰,几大门派的旗子宛如一把把尖刀,刺向孤零零漂在海上的小岛。她语气急促,仿佛要在片刻的时间里把一生的叮嘱都说完。
“你听着……带这些孩子走!留在身边也好,寄养到普通人家也好,总之……让他们像平常人一样过活!”
他急着要说什么,被谢淮月生生拦住,她扳着慕昭的肩膀,喘息不止:“你是名门正派的子息,这些孩子由你带走,他们就是干净的!跟着我……他们就一辈子都是妖孽!”
“小月!”他急切地扬起风帆,不肯放开她,极度的慌乱中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他们……怎么会一起找到这里……”
她拼命地摇头,稳住他的肩头:“现在来不及想这些了……你答应我,好好照顾他们!”
慕昭被她推到船上,目光却紧紧锁在她身上。黑衣女子忽然一笑,嚣张英朗的笑意桀骜孤傲:“哼,那些自以为是的混蛋……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谢淮月见慕昭还不肯走,情急之下抽出他的长剑,一剑斩断围绳。小船借着风力,快速离岸。她伸手一掷,长剑斜斜地插入船舱。
“慕昭,不要恨袁季承,他只是普通人,不是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