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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接下来几日,天气变幻莫测,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就要风雨飘摇。慕昭不敢冒然出海,只能一直留在岛上。
      谢淮月每日都在照顾岛上的孩子。几个婴孩体弱多病不说,略大些的幼儿也各有隐疾。脱下黑色的劲装,她如同普通人家的女子,操持家务,温柔贤良。那些孩子无论怎么哭闹,她也始终微笑着耐心看护。
      慕昭想起她的话,心底沉重。邪道中的人,大多靠妖异武功称霸一方。但无论是魔岛的心法,还是助力的药物,都是饮鸩止渴,迟早有一日会反噬其身。他们的子女,则多半先天不足。
      无所事事时,他陪着孩子们玩耍。诗芫是其中最大的孩子,常常帮着她照顾弟妹,年纪虽然幼小,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谢淮月的雷厉风行。
      看着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剑,慕昭沮丧地用剑鞘一下下撞着土地。他本想一举擒拿妖女,扬名立万,再也不靠家族的名声立足江湖。谁知真正见了她,却让自己无地自容。
      独自在岛上照顾孤儿,与她相比,自己那些虚荣的侠义算得了什么?
      三四天的时间,谢淮月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对他的疑问与好奇只是静默。慕昭暗自揣测,是否世人过多的污蔑与误解,已经让她习惯了充耳不闻,清者自清?
      又是一日忙到深夜,她走到外面,看着空中斜挂的半弯新月,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难得的轻快笑容。
      “你在外面的时候,这些孩子怎么办?”
      她的眉眼间充满欣慰,望了一样屋内:“诗芫会照顾弟妹的。不要看她年纪小,能帮我做很多事呢!”
      想起初来那日,用弱小的身躯保护姐姐的小女孩,慕昭也忍不住赞许地点头。困境里长大的孩子,要比他见过的任何世家子弟都坚忍懂事。
      谢淮月抚摸着手指上的打穴铁环:“每次都危险,我都赶着把这个套在她手上。我要是不在了,弃婴岛就全靠她了……”
      “我不敢教她武功,怕带坏她……其实啊,如果有人能好好教她,真是一块好材料呢!”圈着自己的发辫,谢淮月惘然又憧憬地叹了一声,五指轮次敲在窗台上,“等他们大一些,我要想办法把他们送出去,让他们在好人家长大,总不能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慕昭几乎想立刻承诺,日后带哪些孩子离开,可冲到嘴边的话一停,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没有这个女子的勇气,照顾奸邪的后人。这样的侠义,注定孤独无助。
      看穿他的犹豫与胆怯,她释然一哂:“没关系,他们……应该长在普通人家,江湖太累了……”
      猝不及防地,她忽然弓起身子,捂着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姑娘!”他惊诧,只看到她跑向一边,扶着树干痛苦地咳嗽,肺叶仿佛都要震破。
      他匆忙跟上去,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糟糕,脉象混乱,内劲虚空!
      还来不及查清她的病症,谢淮月已经胸口一震,一口鲜血喷到了一旁。就着昏暗的月光,淤紫的血洇在地上,触目惊心。
      “小月!”血气尽失,她瘫软地顺着树干委顿下去,呼吸微弱。情急之下,慕昭毅然提气,丹田运气内力,四手相接为她输送过去。
      “不、不要……”她冰冷的手,用尽全力地推开了他的手臂。动力之下,又是一口血吐在一旁。
      他以为她疑心自己加害,有些生气地拍在了她的穴位上,不许她拒绝:“你还要不要命了?不许动!”慕昭虽然年纪尚轻,但内力修为纯正绵厚,足够救她。火热的劲力却被一股阴柔虚无的内功挡回,是她在运气抵挡。
      慕昭还没骂出口,她已经虚脱般地阖上了眼睛,眼睑下泛起一片片血斑。她呢喃的声音,轻如雪片,飘落无息:“你、你是干净的……我不是……”耗尽全力说完这句话后,面前的女子无力地睡去。
      他呆呆地怔在原地,不解这一句呢喃中的苦楚。忽然意识到当务之急,慕昭果断地封住她几处穴道,源源不断地将内力输送过去。
      她的脉相渐渐恢复平稳,体内窜动的内力也慢慢平息下来。但终究是失了血气,喘息微弱。
      慕昭把她抱回茅屋中,轻轻放在床上。她身材修长,却轻得宛如蝉蜕。一个练武的女子,怎么会如此清瘦?
      他茫然看着她昏睡中的脸,眉心紧紧蹙着,纤弱的唇线闭合在一起,宛如雕饰。
      她……到底是谁?为何要历尽艰险照顾这些奸邪恶人的孩子?
      足足半个时辰,她才悠悠转醒,天灰色的眸子犹如阴雨,昏暗无光。
      “唉,我真是高估自己了……”自嘲地讪笑,她吃力地坐起,歉然望着慕昭。独守魔岛这些年,这个少年恐怕是她第一个坦诚相见的人吧?她本无心隐瞒,只是世人刻意曲解,“是我活该,急于求成……咳咳,这么厉害的轻功,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慕昭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错愕与愤怒混杂在一起,逼得他退后了一步:“你是说……”
      她就那么坦然地对上他惊诧的目光:“我这个年纪,按部就班怎么可能练就如此炉火纯青的轻功?不错,这是‘雁渡寒潭’的轻功,但我修为太浅,驾驭不了,走火入魔了。”
      ——雁渡寒潭,也曾经是江湖上名动一时的人物!仗着绝世轻功,横扫岭南,盗尽各州各县。最后南方武盟倾巢出动,十余个高手追踪数月,一举将他擒获。
      “那你是……”
      她天灰色的眼睛里,泛着邪气的骄傲与怨毒:“我是他的女儿!——雁渡寒潭,就是我爹!”
      记忆的深渊,是她永远不敢涉足的禁区。父亲落网后,她是如何度过那段艰辛的?往日镇上的乡党,只道她是富庶人家的女儿,同龄的孩子与她玩耍甚欢。事情败落,他们知道她是飞天大盗的女儿,她是全镇的耻辱!
      他们责骂她、驱逐她,往日的玩伴甚至拳脚相加。那些尖锐的石块砸下来时,她能做什么?——幼小的女童,无力对抗世界的天翻地覆,唯有捏紧了拳头,独自忍下所有的耻辱与打骂!
      他头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看到了她指上的铁环——上面模糊的纹刻花纹,寥寥几笔,赫然勾勒出飘逸的雁影!便是雁渡寒潭曾经四处留下的记号!
      “后来……你是怎么……”少年唇齿僵硬,一同陷在她苦痛的回忆里。那样地苦厄,是这个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少年无法想象的。
      她深深抽了口气,冷冽的目光让慕昭肝胆俱寒:“我逃出来了,带着我爹的心法!哼,我竟然活到今天了!”
      那么多年,她至今想起都是一场噩梦!她乞讨,恳求,放下所有尊严,用最卑微的方式苟且偷生,直到她有力量重现父亲的偷盗绝迹!
      但是,她的代价不是常人可以计算的……没有先人的指点,她独自摸索父亲的轻功秘籍。这些年急于求成,几次走火入魔几乎毙命!
      父亲的铁环,她一直戴在手上,仿佛是不屑于隐瞒身份的傲岸,更是时时警醒,世上有无数孩子同幼时的自己一样陷在苦厄中,要她搭救!那是她与父亲唯一的联系,爱恨交织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照顾他们了。哼,无论他们的父母是罪大恶极还是恶贯满盈,孩子都没有错!凭什么要背负父辈的惩罚?”她抱紧了肩头,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他竟然不敢走上去,不敢抚慰她瘦弱的双肩。在这个人人唾弃的女子面前,他之觉得自己无比卑微。他枉学武功,狂称侠义,可是真的做出过一件仁义之事吗?世家子弟之间比武过招,以为胜者就是侠者。但江湖之远,他何曾理解侠之真意?
      “小月……”
      月色晦暗,海潮死寂,暗流汹涌。海岛上种种诡秘的细小生物潜伏在茂密的枝叶下,发出啮咬振翼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她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为孩子们浆洗衣物,采摘蔬果。如不是昨晚知道了实情,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个清癯淡漠的女子,承受着那样惨烈的前世。
      在海边晒好洗过的衣服,她远望了一眼海天相接的尽头,瞳子清亮:“慕公子,这两天应该不会再有风雨了,我过些天就会出海,那时你跟我一起离开吧!”
      他点了点头,却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看着谢淮月深深凝重的眉心,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难不成你又要……”
      她垂下眼帘,仿佛为了掩饰眼中的焦灼,刻意装出不经意地语气:“小祯的病,需要很多药材续命,我必须回中原。”
      他本想阻拦,却发现任何言语在这个女子面前都是多余。出生入死多年,他的韶华怎可与她匹敌?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一切小心。”
      相视一笑,两个陌路人就在猎猎的海风里,心意相通。
      一个摇晃的黑点出现在视野里,慢慢放大,风帆与桅杆的形状越发清晰。他蹙眉看了一阵,心头紧抽:“小月,那是……”
      “你来时被跟踪了?不对……”谢淮月刚一生疑,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对……慕昭已经来了这么多天啊,若是被人跟踪也早该到了。这个海岛离浙东虽不算远,但常年隐在海雾之中,一路上暗礁湍流,重重艰险,如果不是有人带路,外人绝不可能航行到这里!
      “小月,实在不行……”他手指一错,长剑脱鞘。谢淮月嘴角一扬,雪亮的丝线卷在手掌上,泛着诡异的蓝光,是淬过毒的。转眼之间,她却忽然笑了,顽皮的目光中取笑的意味,“慕昭,在这岛上呆了几天,你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是云霄剑的儿子了?”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远处的船帆慢慢放大到眼前,是一艘孤帆小船。一个隐约的人影站在船头,向这边眺望。
      谢淮月紧提的一口气全部送了下来,满不在乎地推了慕昭一把,眼里暗含笑意:“唉,八成又是一个来扬名立万的毛头小子。喂,把剑收了吧,还怕他不成?”
      慕昭尴尬地笑了笑,想起自己初来那天的粗鲁莽撞,脸颊一阵阵发烧。她拉着慕昭坐在礁石上,长剑支地,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只船:“我倒要看看,这次又是哪个愣头青。”
      船靠岸后,两个人终于看清上面的人。年纪相仿的青年,一身简朴的旧衣,手持铁剑,神情凝重地望着这里。一站到岸上,他谨慎地四下一望,看到礁石上两个少年男女,欣然微笑看着他,下意识地长剑一端:“你们是谁?”
      他身材魁梧,黝黑的脸上两道浓眉笔挺,自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嚣张。他脚步稳健,但步履沉重,一瞥之下两人都已看出,这个青年修为尚浅,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来找谁?”谢淮月一手遮着阳光,朝他的方向嫣然微笑。海上初生的旭日金光遍洒,给她苍白地唇色镀上一层绚烂,涤尽往日邪气的阴暗,看得那个青年一愣,再张口时已经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我、我……”
      慕昭看得好笑,在她耳边玩世不恭地轻声低语:“这个傻小子,看美人看呆了。”
      谢淮月扑哧一笑,推开他,对呆在原地的持剑青年笑颜如花:“你是不是来找我?”
      “我……你是那个妖女?”青年先是呆了半晌,忽然锵的一声长剑出鞘,直向她胸口刺来。慕昭手腕一振,剑鞘惊鸿闪电般地挡到谢淮月面前。青年只感到剑刃撞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下盘不稳,连着退了两三步。
      他看着好笑,挑眉问他:“她偷了你家不成?这么拼死拼活地跑来干什么?”
      青年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紧握着剑柄的手几乎泛出紫色:“哼,妖女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谢淮月听出他浙东海岛的口音,心里大概明白了一些。若不是浙东的渔民,深谙海性,绝不能一人一舟航行到这里。
      她还来不及开口问,青年又是一剑。他来势汹汹,出剑却全仗气力刚猛。谢淮月丝线出手,万千柔丝缠住剑背,小臂一抽,他的铁剑飞向一旁,插入沙地之中。
      “你……”
      他脸色铁青,手掌直颤。慕昭看出他脸色有异,收起了玩笑的神情,剑柄一磕,示意他住手。
      青年一眼看到他剑鞘上铭刻的篆字,惊得再退一步:“你是慕公子?”见他默认不语,青年又恨又怒:“你也出身名门正派,怎么和这个妖女厮混在一起?”
      他义正言辞地神情,让慕昭不由想起自己初到那日的莽撞。这一番离奇的见闻该如何跟他解释?他只得拱了拱手:“在下慕昭。江湖传言,不尽可信……唉,说来话长。”
      青年怔了半晌,最终拱手还礼:“在下……袁季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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