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窗絮梦》绛人

13、渡春篇 第13章 拢芳斋

　　曾士泯目送陆秋池进去，笑道：“你这位师弟....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刚见了还以为是你以前画的哪幅美人画成精了。”

　　方潇澈把两杯斟满，一杯只倒了浅浅一些，道：“要不说是我师弟呢。”

　　“是啊，清露园专出相貌出众之人，就连那浣玉姑娘也生得貌若天仙。不似我这般其貌不扬。”

　　“哎，男人的臭皮囊哪有气概重要？首先呢，云川兄喝酒之霸气，在下就望尘莫及，那日在花满楼好生让我佩服！”

　　“说起花满楼，你后来没少挨骂吧？”

　　陆秋池走了出来，曾士泯起身请他坐下。方潇澈道：“常事，不必在意。”而后把少的那杯递给陆秋池，“师弟会喝酒么？”

　　“不怎么会，以前只喝过些寻常酒。”

　　曾士泯道：“这叫桑落酒，上乘的白酒，闻着清香，尝着绵甜，便是女子也喜欢喝的。陆兄，今日在下就请你喝这杯酒，知许是你师兄，你便也是我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

　　陆秋池谢过，三人碰杯。陆秋池对自己酒量一向不自信，以前喝过陆墨生酿的白酒，草草一杯就睡了他好久，起来时还倍感头痛。他放在嘴边闻了闻，轻抿了一口，果真如曾士泯所说的这般清甜味道，一小口便已回味悠长。他想夸赞这酒，却见曾士泯低头忍笑，而方潇澈脸上也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便以为他们在笑自己喝得不够爷们儿，耳根仿佛比嘴更火辣辣，于是把杯再送至嘴边，打算大喝一口，被方潇澈轻轻拦下道：“好酒是需要细细品，慢慢尝的，师弟别喝得太着急。若是不怎么能喝，也别勉强自己，只喝这一小杯便可。”

　　曾士泯对方潇澈道：“知许，你家老爷子以后还会让你去采芸庄么？”

　　“自然不乐意了。他以前就不想我去，我不照样一直去么？”

　　“就你横！”

　　“当然，这倔脾气可是我爹传我的。”

　　“采芸庄是什么地方？”陆秋池忍不住插嘴问。二人听了双双看向他，看得他极不自在。

　　方潇澈转着手中杯，悠悠道：“祁州文人和美人云集之处，师弟若想去，师兄可以带你去，那里有比这更好的美酒。”

　　陆秋池想去的地方多了，昨日逛得还远远不够痛快，希望方潇澈什么时候再带他出去转转。佳人才子荟萃之处，必是如天堂仙域，加之又有美酒，陆秋池开心地点了点头。方潇澈感到意外，不知陆秋池是听不懂还是真想去，笑了笑，和曾士泯继续喝酒。

　　二人在聊些平常事，陆秋池就像个小孩一样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精神大多放在酒上了；他每隔一小会儿就酌一小口，抓着给另两人倒酒的间隙又偷偷给自己杯里添一些，不一会已经喝了几小杯了；看着院子里的暖日洒春光，飘飘然想去那草丛中躺着晒太阳。不知不觉中，他感受到自己站了起来，在那二人疑惑的目光中往外走去，没走一会儿就坐下，之后躺了下去。

　　陆秋池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正厅前边的回廊地板上，头枕一本书，上写“北山酒经”四字，身上盖着一件薄褥。他想起自己应是喝醉了，起身回厅没见着二人，这时浣玉端来一碗汤水道：“公子醒了，这是莫大娘熬的葛根芩连汤，可以醒酒提神。”

　　“师兄和曾公子呢？”陆秋池看着天色渐黑，揉了揉太阳穴。

　　“他们一个时辰前就出去了。”浣玉见他没什么精神，问：“公子，胃难受么？一会要吃饭么？”

　　陆秋池喝了汤，觉得好一些，道：“我没事，可以晚些再吃么？”

　　“可以，陆公子想吃了，可以让莫大娘去做。”

　　“那你告诉师父让他先吃。”

　　陆秋池回房后，发觉自己手中一直拿着那本《北山酒经》，正是那夜菊芳斋里砸自己头的书，这估计是方潇澈借醉酒笑话自己呢，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躺在外头地上睡着了，也不嫌脏。想到这，他莫名觉得有些气，郁闷地靠在床头，将书打开随便翻了翻，在见了句“无醉不归”后不禁出神。

　　刚刚，陆秋池梦回了檀梅庄。小时候，他喝过一次白酒后就十分惧怕它的辛辣味，陆墨生便每次在他犯错时，说要让他喝酒来吓吓他。

　　“秋池，又偷懒不炼香，这次非得罚你喝上一整壶酒！”陆墨生故作凶样。

　　陆秋池听了急得大哭道：“秋池不喝不喝，爹爹绕了秋池这一次，若喝一壶酒，孩儿要成仙！”

　　陆墨生大笑道：“你还吟起诗来了....”

　　陆秋池鼻子酸酸的，就要流泪，摸着觉得书页皱巴巴的，像是水迹干了的样。唉，既然刚刚哭过了，现在就别哭了。

　　莫大娘来问要不要吃点东西，陆秋池心情不好，便说睡了。结果没躺多久就觉得有些饿，起身去外边见莫大娘已经回房准备睡了。他终归有些不好意思再去叫她，也没力气自己去做，回房时想起还有没吃完的桃酥呢，便打开储盒吃了一个。桃酥放久了有些松软，但味道依旧香甜，他吃得开心了，心里对方潇澈的气也消了，想去问问他在哪买的，去步雨轩时没见亮灯，不知是睡了，还是没回来。

　　方潇澈这几日都不在。沈寄云忙中抽闲，给陆秋池备了份课业，让他择清露园全景或一隅将其画下。陆秋池觉得清露园处处都是好景致，想从不同位置去画它。来回走了一遭后，他想起还未去过拢芳斋，听刘管家说那里视野好，开门一看真是连连惊叹。屋里墙上几乎挂满了画，仿佛来到了画馆。拢芳斋从两侧都可进，中间置有一宽大屏风，绣的是城中繁闹之景，前边摆着一张黑木桌案，上边置有笔墨纸砚，收拾得齐齐整整；两边各是两张灯挂椅；屏风后靠墙是书架，摆放有备用的文房四宝和近几十幅画轴，陆秋池展开一些来看，都是画有东西的。屏风正对北窗，从这望去，北院景致一览无余。

　　陆秋池发现东墙挂的都是前代名画：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李唐的《松湖钓隐图》，张舜咨的《苍梧竹鹰图》等；西墙则是方潇澈所作，《红娘卷帘图》《碧亭清欢图》《童叟共乐图》等，每幅画上共存淡妆浓抹两种神态，落墨深处恰如其分，不会显得过于重彩；浅处似无意，又叫人忽视不得，看久了似画中人走了出来，伸手一碰便只抓住一缕无形轻烟。陆秋池对画人并不在行，对此便十分佩服。

　　陆秋池走回窗边，趴在那看群花相簇、鸟鸣蝶舞。“师兄选的这两间房，景致都这般好，难怪能取得出好名字，我的房除了可以同时看到西、北两院，也没什么特别的，屋里陈设也不够格调。”他回了内室，看着空落落的白墙，决定以后要勤练画技，争取自己多作出佳作，挂上去。他走到窗边观察了许久，忽注意到这间房上的屋檐位置有些“巧妙”，总是看不见日头，夜里也见不着月亮，只能看见散出的光。

　　陆秋池打了个响指。“有了。”

　　“几更轩？”方潇澈有些诧异地将那匾额上的字念出来，“让你不讲究，还真随意取了个名。不过，看着无奇，说不定暗藏玄机。”随后他敲了敲门。

　　陆秋池开门见是方潇澈，有些意外。“师兄，你怎么来了？”

　　“听说师父给师弟布置了课业，想来看看你画得如何。”

　　“师兄进来坐吧。”陆秋池给他倒了杯茶，从窗边桌案上取来几幅卷轴递给他。

　　“你画了这么多？”

　　“清露园的四院景色，我都觉得十分好看，就连画一个院的景，从不同角度去看，也会看出不同味道的。”

　　方潇澈见画作线条行云流水，用色清新中带着朝气，把春光生机实打实地画了出来，不，比此时的春更见盎然活泼。这画法传统又自带新颖之处，给人的感觉更是不含一点杂质，干净无比，看得方潇澈嘴角不自然地上扬。

　　陆秋池见方潇澈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画，时不时嘴角露笑，俯身靠上去问道：“师兄，你觉得画得如何？”

　　“极好，极好。”方潇澈喃喃道，过了一会才注意到陆秋池贴近的脸，猛地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师弟画功深厚，令师兄....开了眼界。”

　　“多谢师兄夸奖，”陆秋池听到是赞许，稍松了口气，“不过跟师兄的比，自然还是云泥之别。”

　　“师弟去拢芳斋看过了？”

　　“嗯，师兄你作的画真多，我现在只作了四幅，挂满一面墙还不够。”

　　“师父夸你颖悟绝人又勤学好问，不似我这般懒散，也许哪日那间客寝也得改作你的画室了。”

　　陆秋池见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话，心想：师兄不像是在真心夸我，更像在在暗示他不愿意我的才干超过他？毕竟他算是清露园的半个主人。其实方潇澈只是夸人损己的话说多了，面不改色罢了。

　　方潇澈卷好画还给陆秋池，道：“师弟，我的朋友想认识认识你，你想去走走么？”

　　“好呀。我换身衣装就去。”

　　方潇澈在外边等他时，见他的画室还没取名，便他出来后问：“这位几更轩的主人，打算给画室取什么名呢？”

　　陆秋池双颊一热，挠挠双鬓，道：“还没想好。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几更轩’听起来很奇怪？”

　　“那要听你怎么解释了。”

　　“就....这间房的屋檐挡住了日月，只见光，不见本体。虽说看影长来判时间，但日月象征光阴，我见不着，便也不知是几更天了。”

　　方潇澈噗嗤一笑道：“这含义可比我那两个奥妙得多了，竟涉有天文地理。不过，你怎么不取‘隐更’，更有些闲趣的味道。”

　　“其实‘几更’还有敦促不负光阴之义在里头，若改成‘隐更’，就没了这层意思。”

　　“噢....如此，”方潇澈见东门开着，三两枝桃花从门沿探出头来，斜斜地摇曳在风中，像在一片碧绿中无意洒上了几滴未干的赤墨，水光明晃晃的。“师弟真是惜取少年时，那就祝你早日折得桃花枝。”